C市第一人民医院,凌晨两点五十七分,手术室亮了整整四十九个小时的红灯终于变成绿灯。
门一开,坐在门口同样两夜没有合眼,苦苦等候的家属立刻起身围上去,眼中的焦躁与希冀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
不过幸好,手术成功了。
看见阮荇点头的一瞬间,年迈的老人浑浊的双眼迅速积起一层雾气,老泪纵横,下颌控制不住地直发抖,徒劳地张嘴半天,终于嘶哑地哭嚎出声。
“幸好,幸好没有让我这个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啊!”
大起大落的情绪让老人险些站不稳,一旁的小辈连忙上前扶住她,红着眼睛眼泪婆娑地一个劲儿对他们鞠躬道谢。
人与人的情绪在这样的情景下很容易传递,但是阮荇在替他们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大脑和身体在使用过度后无穷无尽的疲惫。
这场手术是他主刀,连续49小时高度集中的精神骤然松懈下来,他太累了,若不是没办法在熟悉的环境下睡着,可能在放下手术刀的那一刻他就会就地倒下睡个天昏地暗。
病人被医护人员推出手术室送往病房,家属千恩万谢之后很快跟过去。刚刚从手术室一同出来的医护人员也纷纷互相道别,准备回家好好休息。
人群散了,空旷的走廊很快安静下来。
阮荇简单收拾了一下,轻按着阵阵发昏的太阳穴往电梯方向去,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很快追上来,一个值班小护士急急忙忙跑到他面前正想说什么,辅一抬头看见他苍白的脸色被吓了一大跳。
“我的天,阮医生,你脸色好难看,你还好吗?”
“没事。”阮荇摇摇头,用掌心使劲抵了一下额角,皱眉问她:“就是太累了。怎么了,是不是有哪个病房的病人出了什么问题?我马上过去看看。”
“没没没,都没事儿!”见他作势就要往回走,小护士赶紧挥手把人拦下:“就是一点事儿,跟工作无关,早说晚说都一样,阮医生你不用管我,还是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身体重要,其他的回头有时间再说。”
阮荇松了一口气:“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就好。”
“行。”小护士把人送进电梯:“阮医生,你这个状态最好还是不要自己开车,打车或者找个代驾吧?”
“嗯,我知道的,谢谢。”
阮荇在C市有个公寓,单身公寓,距离医院只需要二十来分钟的车程,有个别具一格的阳台,种满了木芙蓉。
房子不大,但是只他一个人住,也没有养什么小宠物,绰绰有余了。
回到家后,轻微的洁癖让他没办法就这么把自己丢到床上,等到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洗漱完毕上床躺好,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泛起淡淡的鱼肚色。
在眼睛控制不住闭上之前,阮荇没忘记拿过手机给自己调了一个闹钟,时间定在十二月十七日十一点,距离现在还有18个小时又43分钟。
绰绰有余了。
只是他还是忘记了一件事,导致叫醒他的方式他的从闹钟变成了门铃。
阮荇光着脚睡眼朦胧拉开门,对上一张热情洋溢元气十足的笑脸:“您好,阮先生是吗?这是您订的蛋糕。”
装着蛋糕和干冰的包裹被递到他手里,阮荇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件事,客气回了一句谢谢,才抱着蛋糕转身回到屋内。
从高中那件事之后,阮荇的睡眠质量就一直不太好,浅眠,而且一旦被吵醒,极大情况都是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
比如现在。
就算远远没有睡够,他也完全没办法再继续入睡。
很糟糕的情况,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也早就习惯了。
在沙发上盯着未拆封的蛋糕坐了一会儿,直到一偏头看见窗外已经暗下的天色,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应该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
手机在房间没有带出来,阮荇起身回去拿,摁开屏幕,时间显示下午十点二十一分,下面还有两条来自一个半小时前的未读语音信息,发信人是常青,今早送他进电梯的小护士。
阮荇下意识以为是工作的事,点开一边播放,一边穿上拖着往客厅走。
“阮医生!!!虽然知道不该打扰你,不过我跟科室几个小姐妹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希望你的手机是静音,这两条消息不会吵到你休息。”
常青还是一如既往咋咋呼呼,发语音都恨不得拿个喇叭对着听筒嘶吼。
阮荇早就习惯了,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伸手拉开蛋糕盒的蝴蝶结缎带。
“你的那位小偶像因为酗酒导致胃出血被送医院来了,有点严重,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大概是唯一可以近距离接触偶像的机会了,阮医生,机不可失啊……”
……
手僵在半空。
后面小护士还说了什么,阮荇完全没有听见,脑子里被“酗酒”“胃出血”挤得嗡嗡作响。
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现在医院电梯里,甚至连一身白色居家服都没换下,脚上踩着一双软绵绵的拖鞋,头发微乱,整个人和平时严谨一丝不苟的阮医生完全挂不上钩,温和干净得像个还没离开校园的学生。
常青从值班室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他,呆了一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阮……阮医生?”
阮荇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他大概还是没有休息够,头脑不清醒了,都忘记上楼前应该先问问他在哪个病房的。
常青的声音将他飘忽的神智拉回现实,眼睛里的血丝还没有完全消退,脚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看见她,迷茫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大步朝这边走过来:“时樾呢?他在哪个病房?”
“在,楼下603。”常青眨眨眼,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害怕吓着他:“阮医生你糊涂啦?这层都是重症监护,胃出血还不至于送到这里呀。”
“我大概是脑子不清醒了。”阮荇抿着嘴角抱歉地冲她笑笑,嫌电梯太慢,直接转身从安全通道往楼下去,脚步越来越急切,到后面直接跑了起来,到了603门口,气喘吁吁。
6楼是高级病房区,走廊上很安静,每个房间也只有一个病人。
他的小偶像就在里面。
这个认知让阮荇心尖酸胀得发疼。
他有多久没见过他了,九年,还是十年来着?
不对,不对!
一个星期前,他有远远见过他一次的。
那时候他带了大着肚子的徐妍来医院检查,阮荇远远的看见他弯腰小心翼翼扶着孕妇,脸上关切的表情和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少年重合起来。
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好看,那么开朗,一笑起来,就像是有人捧了一束阳光送到你面前,温暖得让人心悸。
只是,现在少年变成了万众瞩目的偶像了,还有了会一直想要温暖下去的人,阮荇便默默在疼到发颤的心脏一角给自己打了一针麻药,他想要笑着给他祝福,想让他一辈子都能这么快乐。
这一针麻药起效很慢很慢,阮荇本想就这么熬着,等那一处不疼了,他再去见他,问一句老同学好,顺便还可以补上迟来的礼金。
可是他一生病,他就熬不住了。
推开门,房间空荡荡的,只有时樾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枕边留了一盏小夜灯,微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胃还疼的原因,眉头轻轻打着节,睡得不安稳。
阮荇放满了呼吸,轻手轻脚在他床边坐下,低头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一寸一寸,认真又仔细。
真的是他。
那个霸占了他少年时整个青春,未来也没有可能会从记忆中被抹去一丝一毫的少年。
不真实的感觉被指尖切切实实存在的触感一点点抹去,阮荇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要透过满眼堆积起来的雾气将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些。
他想,如果他醒过来,我该说些什么呢?
是客套的一句老同学,你还记得我吗?
还是不客套的一句这么巧,你进我工作的医院了。
又或者是更亲近一些,问他我能不能做你孩子干爹?
好像都不太合适。
他们现在的关系,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意识到这一点,阮荇眼中的光逐渐淡下,怔怔地又开始发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阮荇估摸着时间也该走了,正要收回手时,手腕被猛地握住。
床上躺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就那么看着他,一双眸子透亮,平静,又仿佛藏着巨大的悲伤。
阮荇顿在原地。
刚刚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这时候喉咙就像是被卡住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要走了?”
时樾先开口了,声音带着病后的嘶哑,表情脆弱得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让人想要好好抱抱他。
“你又要走了是吗?”
他又问了一遍,攥着他的五指越发用力。
阮荇艰难地点了点头。
看着时樾不肯放开他的手,阮荇觉得自己应该还是需要说点什么。
“我,我在这里工作,听说你病了,我只是来看——”
时樾猛地坐起,松开手的同时环过他的腰身,将人死死按进怀里。
阮荇被迫落在他腰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酒味。
混沌的思绪找到了出口。
阮荇猛地想起来眼前人是因为酗酒导致胃出血进的医院。
“你做什么!你现在是胃出血,别做这么剧烈的动作,痛不痛啊!快点躺下!”
时樾不松手,他就推他,直到脖颈被狠狠地一口咬住,柔软的唇瓣碰到细白的脖子,阮荇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部冻住了,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他这么咬着。
偌大的房间,只能听见对方稍显急促的呼吸,还有自己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跳。
很快,冰凉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砸下,顺着脖子流进衣领。
“你总是这个,我明明都已经原谅你了,可是为什么就算是做梦,你也不肯多留一会儿……”
“我现在很有名了,哪里都可以看见我,应该很好找了啊,你到底是不上网还是不看电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找我?”
阮荇看见时樾背后的小夜灯闪烁了一下,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时樾,你,在说什么?”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时樾没有听见他比猫叫还轻的发问,仍旧自说自话。
“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你都走得好快,我的问题,你一次都没有回答我。今天我抓住你了,你要是不回答,我死都不会放你走。”
他话里的哭腔让阮荇的心狠狠颤了一颤,那一针麻药彻底失效,痛感从心脏顺着经络一直蔓延到神经末梢,难捱到连呼吸都是煎熬。
“时樾……”
“小海藻,十年了,我遇到好多人,喜欢我的,讨厌我的都有,也发生了好多事,好的坏的对半开,身边什么都变了,环境,人,都变了。”
“可是我只想亲口告诉你,我没有变。就是再过一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还是只认你一个小祖宗。”
“……你呢?十年了,比我们活过的三分之一的时间还要长,在这么漫长的,不那么深刻的东西都能被磨得干干净净的时间里,你有没有忘记我?”
“你到底,还会不会喜欢我?”
啪。
静谧的夜,就是一点动静也显得突兀至极。
阮荇呆呆转过头,女人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
徐妍一手扶着门,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不要钱一样往外流,就算拼了命控制,还是有压不住的呜咽从指缝流出,听得人鼻头发酸。
“阮荇……”
“他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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