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头脑一片空白,仿佛置身茫茫白雪里, 然后从冰天雪地里, 倏然绽放出一支红梅, 天地第一枝,孤独而肆意的临水照影,水里映出两个人身影。
那是他们离开徽州之前, 她和他去城里游玩回来,在村口土戏台前看到的黄梅戏。
梁祝
台上的演员才十一二岁, 声音稚嫩,洗的发白的戏服包裹着弱小的身子, 脸上涂着脂粉, 那小祝英台不小心崴一脚, 被梁山伯扶助:“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 年年叫我扮观音…”她声音娇俏,装模作样是合掌, 然后指着他掩口而笑:“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 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定定的看着眼前人, 缓缓的道出了一句: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荣玉棠本来是没有在意的, 听到这一句他猛的回头,愣愣的看着台上,半晌开口:“这一句词,可抵一台戏了。”
惜玉看着台上的少女少年, 感慨一声:“离合悲欢浑未解,也从就里演将来。”这台上的戏里人,不懂得戏里悲欢离合,台下看客,倒被着悲欢离合迷了眼,垂泪不休。
“你懂这句话吗?”荣玉棠忽然侧身开口,惜玉愣愣的看着他,轻轻一笑:“我懂啊…”
“那你说说什么意思?”他也笑了。
“不说…”惜玉就不顺着他,自顾自的跑了,谁让他刚刚盯着台上的小孩看呢,人家才十一二岁,他够不要脸…
往事散去,一阵西风带走了。惜玉把信捂在胸口,低声叹口气,笑着走进了屋子。
她懂了。
胆小鬼。
可是要怎么给他回信啊…惜玉红着脸把头捂在被窝里,思来想去那些个互诉衷肠的戏词,什么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对那个是男人给女子的。望江亭里面那个怎么样…
愿把春情寄落花,
随风冉冉到天涯。
君能识破凤兮句,
去妇当归卖酒家。
愿随君去…惜玉红着脸想了半晌,起身磨墨,把那秃了的笔找出来,下笔写,怕自己字不好看,在废纸上写了许多个永字,一个比一个丑,歪歪扭扭的,惜玉又急又气,只恨自己小时候不好好跟着爹爹学字。
好容易忙活半天提笔手不抖了,惜玉颤巍巍的找出白宣纸,愿随春风…
等等,愿怎么写?
惜玉心里咯噔一下,小寒仙正好进来了,看见惜玉笑:“班主写什么呢?”
“愿怎么写?”惜玉抬眼看她不知所措:“就是愿随春风…不是不是,是愿望的愿!”
“愿随春风…寄燕然吗?”小寒仙皱眉:“好像是…是怎么写来着…”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半天磨磨蹭蹭没弄出来愿怎么写,最后两个人都累了,回到床上背靠背坐着,惜玉有些埋怨她:“你不是识字嘛!”
小寒仙吐吐舌头:“晏先生上课我最不老实啦…天天偷偷打瞌睡…字也是一知半解的,看见了知道约莫那回事,自己写我就不行了…”
惜玉叹口气,扳着手指头数着那首诗,发现二十八个字她有十八个不会写,只能放弃了。
果然,才子佳人的浪漫不是她一个小戏子能玩来的。
那怎么写好啊…惜玉辗转反侧,半天没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眼底青黑一片,气的她一边骂荣玉棠一边梳妆打扮,今天依旧是荟萃馆,没有荣玉棠还得继续唱《红鬃烈马》,她想了半晌,还是叫桃夭来代战。
桃夭很不屑:“一会要我改小生一会又有我改回唱旦,合着我就是砖呗,哪里需要往哪搬?”
惜玉低声下气:“是是是…您是什么都对…您赶紧背背词!求求您了!还有半天要演出了…”
桃夭好不容易逮到个戏弄惜玉的机会,指挥她端茶送水的,惜玉敢怒不敢言,赶紧伺候这个祖宗舒服了,叫他去背词。好容易又对了次戏,一班子人匆匆的赶到了荟萃馆。
荟萃馆里面依旧是满座,人头攒动,遥遥看见惜玉进来,许多人涌到门口,冲着她喊起来,惜玉盈盈一笑行礼,有青年男子,凑上前来,急切的想说着话,也不怪他们着急,惜玉唱戏都是唱完就走,从来不留,也不给人搭话机会,现在逮到了可得好好说话。
“让一下…”
桃夭忽然从背后一把虚揽住惜玉腰肢,秀美到近乎妖异的容颜上噙着笑,挡住那群混小子。
外人看起来,惜玉就像是在他怀里一般,两个人郎貌女貌,十分般配,一时间旁边唏嘘声一片,惜玉红了脸恶狠狠的瞪着桃夭,桃夭浑若未觉。护着惜玉到了后台,轻轻一笑:“没看见那些人眼神,一个个跟吃了你似的…我不过好心护着你…”
“行吧…”惜玉瞪他:“你下次再胡来…当心板子伺候…”
“我怕你?”桃夭笑的妖娆,两个人一边逗嘴一边化妆,《红鬃烈马》一个晚上演不完全出,他们只挑两个折子,武家坡和大登殿。
武家坡是她和慕晚成来,穆长生虽然功夫和唱腔都比他好,但是他放不开,畏畏缩缩的,站在那里根本调戏不来惜玉,反倒像一个被调戏的呆瓜。
慕晚成和她就熟了,惜玉被他百般调戏的也不红脸。到了大登殿,又换成了穆长生上做薛平贵,好容易整个戏唱完了。惜玉有些犯困,昨天本来就没有睡好,她下了台到后面,却看见老板拦住一个人不让进。
“后台不能进去啊…”老板堆着笑。
“我们家公子要见人!你敢拦着!”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不耐烦的开口:“让开让开…我们公子是谁你不知道吗!”
“这…是规矩啊!”老板左右为难:“戏班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坏不得啊!”
“我们公子要见…”那人一把推倒老板,瞥见惜玉,笑眯眯的走上前:“慕班主,咱们公子有请啊!”
“你们公子,恕惜玉不认识。”惜玉不冷不热开口,随便把老板扶起来,那家丁嘿嘿一笑:“慕班主可能不知道,咱们公子可是京城萧家的…”说着他神色骄傲:“他这不是仰慕班主才来吗?”说着一请:“班主有请…”
“班主!”穆长生一下子走上来,被旁边几个家丁一把拦住,惜玉神色一凝:“你这是请人还是抢人!”
“这个嘛…班主开开心心的去,咱们自然是请…”那家丁微微一笑,惜玉冷哼一声,小寒仙也跑过来,声音一厉:“你们做什么!”
“放心…我们公子只是请班主过去喝茶的…”家丁笑的猥琐:“放心,过一会就送班主回来。”
“我还没卸妆呢。”惜玉轻轻一笑,指着身上的凤冠蟒袍,那人摇摇头:“我们家公子就是想请您过去小唱一会,扮着贵妃正好啊…”
惜玉皱眉,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慕晚成哼一声走上来:“师妹我们一起走!”说着冷冷超家丁开口:“带路!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公子小姐!”
“请…”家丁笑眯眯的走了出去,小寒仙和穆长生都担心的看着惜玉,惜玉轻轻一笑:“没事,你们回去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有师兄陪我,我自不会有事。”
“好,你多保重…小寒仙咬唇看着惜玉离开,有些埋怨:“三爷这个时候,偏偏又没有了人影…”
“师叔他向来如此…”穆长生笑:“过几日就回来了…”说着低声道:“我请你…去吃肉包子…要吗?”
小寒仙脸一红,她是狗吗,一天天的就知道拿肉包子喂她…穆长生又开口:“边吃边等班主…行吗…”
他活像个小狗眼巴巴的望着主人,小寒仙轻轻一笑,伸出手,穆长生受宠若惊的托着那素白手儿,和她走了。
桃夭:“……”
不是,为什么每次都是他一个人收拾残局啊!
欺负他没老婆?
惜玉到了戏楼门口,早有轿子相迎了,一个少年着急的等着,搓着手儿踱步,看见惜玉出来眼睛一亮:“慕班主!久仰大名啊!”
惜玉借着灯光看去,那少年身子倒是强壮,只是晒的黝黑,穿着锦绣衣裳倒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他笑眯眯看向惜玉:“叨扰了!刚刚进天津城就听说慕班主大名,想一闻天籁,失礼了班主。”
惜玉倒弄不清楚情况了:“你…”
“上轿子再说吧…”少年把她推进轿子里面,站在外面叽叽喳喳:“哎我刚刚从青州回来…都三年了一句戏都没听过,耳朵都快失聪了!可盼望着听一句戏…慕班主别担心!唱完咱就把您送回去!哎呦你们快点!快没时间了!”
他一副着急的样子,惜玉不知道怎么回事,家丁在旁边抱怨:“少爷下次可不能怎么莽撞了,私自外出乃是军中大忌…这要是表少爷知道…您有的是苦吃啊!”
“管不了了!”少年咬牙切齿:“别给我提他!”说着笑眯眯对惜玉开口:“慕班主别怕,我乃是京城萧家之人,你大可放心,我不过在军多年,我们那将军是个不喜戏的老顽固。这次趁着回到天津驻扎,我偷偷溜出来听一回罢了…”
惜玉一笑:“明白了。”说着也放心下来,少年的神色不似作伪,的确她自己三天不听不唱就受不了了,别说有的戏迷了。
“趁着路上我给您来两段?”惜玉悄悄开口,少年赶紧点头:“啊多谢…”
“行,就来那二进宫吧…”惜玉笑着,低声哼起来,外面的少年听的如痴如醉。
很快就到了地方,是一处隐蔽宅子,少年把惜玉请进去,慕晚成冷着脸四处打量发现也就是普通宅子,脸上才好看些。
“快…”少年忙不迭的坐下,舒坦的看着惜玉,拿出一个钱袋:“就请唱贵妃醉酒吧…短些…这是百两纹银,唱完了就都是班主的了。”
“好,”惜玉也不客气,拿起家丁准备的纸扇,就唱起来,堂屋里空荡荡的,烛火微光暖,堂外月霜凉,她就着那三分月色唱起了千年前的古人,幽香传来,静静的袅绕在她身。
少年眯着眼看她,眼里满是惊艳,手止不住的打着拍子,腿也时不时的抖动着和着节拍。看上去没有二十岁,倒是个老戏迷一般。
贵妃醉酒终了,惜玉也有些累了,少年忙命人端水和夜宵过来,惜玉喝了口清茶,感觉嗓子实在有些紧了,整整唱了一晚上戏,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再唱了。
“果然不愧是少年就做了班主的人!”少年毫不吝惜夸奖:“味绝身段绝,班主他日一定会大红大紫啊!到时候到京城,我再请班主!”
惜玉笑:“谬赞了…”
她话没有说完,只听见匆匆脚步声,一个家丁惊慌失措跑进来:“不好了!少爷!表少爷发现您不在军中了!已经带着人进城来搜了!就快到这里了!”
那少年猛的起身:“我的天!他有毛病吗!怎么大晚上不睡觉查什么查!小爷我三年没听戏了过把瘾怎么了!”说着咬牙切齿的开口:“把门都给我锁紧了!从后门送慕班主回府!”
惜玉有些不知所措,少年赶紧回过头来道歉:“抱歉班主,事出突然,送您回去歇息吧。”
“是…”惜玉匆匆的和慕晚成从后门走了,上了轿子,朝府里走去。果然迎路遇见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的,铁甲蹭亮,在月下闪着寒光。
“什么人!”一个将士喊住轿夫:“都寅夜了还敢在街上!宵紧不知道吗!”
慕晚成开口:“是是是…有些急事罢了。”
“什么事…”一个青年淡淡开口,声音低沉而满是威严。
“咱们班主唱戏,闹的有些晚了,才回来…”
“戏子?”那人极为轻蔑的一笑,眯一眼那轿子,那轿子四角金穗银铃,雕花围栏锦绣遮幕,端的是贵气大方,他冷冷开口:“戏子误国,不过如此,边关苦寒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们现在蛀虫一个个锦衣玉食游走豪门,好不威风!”
“将军!”慕晚成尖叫一声,惜玉没有反应过来,一把长剑就透过车帘直刺进来,惜玉差点没尖叫一声赶紧躲闪,轿夫也吓坏了,一个个丢下轿子跑了,惜玉狼狈的掉在地上,轿子摔的摇摇晃晃。
“呵…”那人轻笑一声,长剑入鞘就要离开。
惜玉掀开帘布,看清楚来人,那人身姿高大,铁甲束腰腰悬宝剑,红色披风烈烈随风。那人侧脸如刀削斧刻般,英气逼人又隐约带着煞气。
看见惜玉探出头来,那人轻蔑的看向她:“自个走回去吧,姑奶奶。”说着一踢那轿子。旁边的士卒也笑了起来,讥讽的看着地上的惜玉。
惜玉看着他,忽然荡出一个笑意,然后朱唇微启,缓缓的吐出几个字:
“我可去你的吧,任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6 18:36:41~2020-02-27 21:1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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