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拨接着一拨的嬷嬷宫女宦官从王畿被调到平阳,来照顾未来皇后。
宣王宫又变得热闹起来,恢复了以往宾朋满座的模样。
大婚的日子定在三月,正是初春好时节,冰雪融化,万物复苏。日子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所有人掐着日子,稍有不注意,时光就从指缝里溜走了。
平阳与建康离得远,提前半个月就要启程,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宣王宫没有一个人睡着,陷入了压抑沉闷之中,全无有人要出嫁的喜色,尤其是老太妃,长吁短叹了一个晚上。
“满满睡了没有?”她第三次发问,揉了揉酸胀的眼角。
“郡主心里难受,也睡不着,听说哭了半宿。”陈嬷嬷语气沉重,眼眶红肿,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老太妃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明儿就要启程了,路途遥远,今晚不睡,明天该吃不消了,给她点些安神香,多少睡一会儿。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我也不去看她了,省得她见我更难受。”
“那老太妃这儿也用些,多少休息休息,这几个月备嫁,实在辛苦,您年纪大了,也不能熬夜。”陈嬷嬷临走时候顺带提了一嘴。
老太妃不说话,只摆了摆手,让她离去就是。陈嬷嬷担心她的身体,欲要开口再劝。
“去吧,去吧,让我自己在这儿想想,别管我了。”老太妃转过头去,不再理人。
陈嬷嬷点头,屈身行礼退下,殿内伺候的人也如流水一般接连退出。
老太妃摸了摸脸上的泪水,亲自从多宝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拳头大的檀木小匣子,上头雕刻着合欢花纹。
她捡出里头樱粉色的络子,仔细摆弄整理了一番,忽然将其捂在胸口,失声痛哭。
尚未走远的陈嬷嬷隐约听见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低头拭泪,上次老太妃哭得如此失态,还是宣王薨了。
第二日太阳方才出来,宣王宫外宫就已经站满了人,有送行的官员,随嫁的侍人宦官侍卫,还有平阳大小官员的女眷。
结驷连骑,热闹非凡,绣着大梁国姓的御旗与宣王府标识的旌旗随风飘动,更有身披甲胄的侍卫结队跟随。殷却暄的陪嫁仆役足有二百余人,也都换了喜庆的衣衫等候。
殷却暄对这满王宫的热闹置若罔闻,只呆坐在水银镜前,任由辛幼娘等人摆布收拾。她眼前铺天盖地都是喜庆的红色和金色,模糊重叠,妆奁台上铺着的凤冠首饰在阳光下折射出闪耀的光芒,她却看不清上面到底镶嵌了多少珍宝。
只是压在她头上的时候,重量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陈嬷嬷嗓子嘶哑,却堆砌出僵硬的笑来,将檀木匣子放在殷却暄的怀里:“老太妃不能来送郡主了。”
殷却暄点头,眼泪又要漫出来,伸手小心的打开了匣子,只见里头放着一件东西,她摸了摸,像是络子。
“这是老太妃给您的,是老太妃亲手打的络子,原本不好意思拿出来给您,一直自己藏着。现在您要走了,她怕这一别就再难相见,想要给您个念想……”
“祖母还让你说什么了?”殷却暄摸着络子上冰凉的珠玉,轻声问。
“只让您好生活着……”
终是殷却暄上了去建康的銮驾车马,也没能再见到老太妃一面。
祖孙二人都知道,这面还不如不见。
朝廷派来的金吾卫率先开道,之后是殷却暄的车马,再是侍卫侍者与一半的嫁妆,剩下的一半等到大婚礼成,才开始往建康运送。
蜿蜒如长龙的队伍足有三四里长,一眼望不见头。老太妃只站在宣王宫最高的迎风台上,看着队伍走出平阳,直到夜深,才消失在地平线上。
她活动了活动身子,发现腿脚早已酸麻,连抬起来都觉得困难。
陈嬷嬷指挥着使女替她揉腿捏背。
“老太妃,夜深了,咱们回去安歇罢。”
“那络子她还喜欢?”老太妃不答她的话,只是问了那一句络子。
“喜欢呢,您亲手做的,郡主怎么会不喜欢?临行前系在了腰间,摸了许久。”想起今早去送行的场景,陈嬷嬷声音又变得闷闷的。
“陈嬷嬷,你向下看看,这天下灯火通明,尽数挂红着锦,百姓夹道欢呼,万人空巷,都是为送我孙儿出嫁……”老太妃忽的没头没脑道了一句,声音绵长沧桑,其间好似包含了无数的悲恸。
“老太妃……”陈嬷嬷惶恐的唤了声。
老太妃忽的扬声,指了指宣王宫的前殿:“现在,天下人都知晓我殷氏出了一名皇后,成了皇亲国戚,成了天子岳家。”
“可是谁又知道这宣王宫空了,我这心也空了……红绸挂起来,看起来倒是喜庆,可对我来说,无非更显得冷清凄凉。”
陈嬷嬷与一众伺候的人皆是不敢说话,过了许久,老太妃情绪平静许多,才吩咐摆驾回景欣苑。
她背影萧瑟凄凉,又瘦弱不堪,陈嬷嬷意识到,当年那个打的敌国哭爹喊娘的女战神,已经成了年迈的老者,送走了唯一的孙女,彻底孤独下来。
队伍停在霸下的驿馆,奔波了一天,人马都疲惫不堪。
殷却暄凤冠霞帔,格外沉重,僵硬的坐了一天,浑身上下都疼。只是皎皎搀扶着她下车的时候,她却依旧保持仪态万千,端庄典雅,万不能让别人有丝毫的机会轻视她。
宫女女官们将她簇拥的密不透风进了驿馆,进了早前安排好的房间歇息。
有女官替她宽衣,要解下她腰间挂着的那枚不伦不类的络子,被她一把按住,女官被惊了一跳,赶忙跪下请罪。
殷却暄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当即放柔了声音让她起身:“这个我自己来就可。”
辛幼娘察觉到此处的异动,急忙凑过来带笑的看着女官:“姑姑辛苦,这里我们伺候,您去歇息。”说着将殷却暄手里的络子小心接过来妥帖收藏。
“从匣子里取银票出来请随行的金吾侍卫他们喝茶,辛苦一日了,不能一点儿表示没有,显得我过于苛刻了。”殷却暄小声嘱咐了身侧的皎皎,临行前身边带了些银钱以备打赏,取来也不算麻烦。
辛幼娘看了看四周,只见宫里来的女官宫女各司其职,铺床的铺床,放洗澡水的房洗澡水,这才小心凑近殷却暄身边,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郡主现在越来越懂事了,不用仆嘱咐,自己就能想着其中关窍,往后入宫,赏罚更得仔细。”
殷却暄不由得头大,却只得点头硬着头皮走到黑。她不擅长这些,今日拿钱去给他们吃茶,是当真觉得他们走了一日过于辛苦,想要慰劳一下。
她认床,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外头守夜的问了一遍又一遍,郡主您要水吗?郡主您怎么了?
殷却暄皆是含糊的支吾了过去。
她睡不着,想起祖母觉得心痛难忍,便刻意不再去想,忍不住将注意力转移到新帝,也就是她即将面对的夫君身上。
她又翻了个身,扯了扯身上的锦被,开始回忆关于新帝的七零八碎的信息,试图将信息整合到一起。
新帝是先帝的六皇子,是幺儿,却不得宠爱,听闻他一出生母亲耶律美人就死了,自幼养在冷宫,连个养母都没有。但凡有孕的妃嫔,怎么也得封个姬,姬亥的生母有孕也只是个美人,可见他母亲先帝也不怎么喜欢。
名字起的也不正式,亥时出生的,所以先帝顺口就起名叫亥了。殷却暄啧了一声,这哪是不受宠,简直是有点厌恶了。
在姬亥之前还有五位皇子,都是姜皇后所生,一个个万千娇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金丝为线,珍珠为土,日子实打实的奢靡。
这样一对比,殷却暄顿时就觉得心里刺刺的,有些心疼这个尚未谋面的丈夫。
但是祖母的话冷不丁又在她脑海里炸响“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坐到皇帝的龙椅上,怎么会是良善之辈!”
殷却暄不由得心里一寒,冷意窜上脊梁,开始猜测姬亥立自己为后的原因。
家里历代都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算是英烈之后,又是郡主,看着身份高贵,但是唯一的男丁已经不在了,实际上极好拿捏,没权没势,完全不用担心外戚干政。
就算姬亥不得意自己这个皇后,也能毫无顾忌的废后或者赐死,而且她这个眼睛,就是尚佳的借口。
殷却暄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可即便是这样,也冷得牙齿打颤。祖母说得不错,姬亥当真是个心思深不见底的人,满朝上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身份高贵可堪为后,又能拿捏在掌心里的了。
她决定把自己所有的小脾气都收敛起来,乖巧乖巧再乖巧,好好活在大梁的后宫,争取不触怒姬亥,做个千依百顺的皇后。
万一被姬亥一杯毒酒赐死了,祖母可怎么办?宣王宫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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