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所以对于杰森而言,问题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埃斯梅身上——她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这问题其实无解。如果不是因为英国的那摊子事,还能是因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影视剧里总是能给“不高兴”这个情节找出一大堆的前置桥段:感情类的像什么分手啦,单恋失败啦;事业类的像是投资失败啦,或是方案做的太差被老板大加训斥啦;严肃类的给你从家暴或是种族歧视的根源上分析分析,至于那些更狗血的出轨、车祸等等就不必提及了。
可惜生活不是什么影视剧。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至今还在孜孜不倦地破解头脑和心灵里的秘密,而当有人把他们的论文和著作搬到一边去,露出两只并没有握住录音笔的双手,摆出一副私底下谈话的姿态的时候,那些专家也会摘下眼镜,很坦诚地压低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呀。”
再实诚些的专家干脆劝你放弃去问别人的打算:“这谁能知道呀?”
——这答案叫这些诚心求教的人郁闷得仰倒。这一点道理都不讲嘛。
——没错,这一点道理也不讲,但事情就是这样的。这没法抗拒,也没地方让人投诉,只好窝了一肚子火地反过头去再将自己里里外外照一遍镜子,像是透过这脱下衣装后的皮囊就足够赤//裸//裸地叫人一览无余了似的。
——但到最后,大家还是不得不承认:人就是会一种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感到不高兴的物种。有些原因就像电影里的那样好分辨,但更多的原因,谁知道呢?
杰森导演就向来不玩这些深挖到精神深处的花里胡哨把戏。导演脱下他的面具、斗篷和绿鳞小短裤,赤手空拳地、靠着指甲抠地、拿头顶撞地,一点点把自己从钉死的棺材里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呸呸地吐出嘴里潮湿的泥土,第二件事就是推倒自己的墓碑,把那些刻着蝙蝠纹印的剧本踢进这个新鲜的土坑里,拎着根法棍面包扬长而去,回来的时候带了朵火烧云把这脏污之地往死里一顿整,完事了又拎起了那只修整完的蝙蝠图案,像是勉强同意让它为自己加冕似的把它重新挂了回去。
所以你要是拿着这个问题去问他,他保管跟你说:嗨,伙计,这么跟你说吧,这是个好问题。
他敲敲头上那个大红的头罩:但我可不会去想它。
他带着你看他的镜头。因了你是真心实意来求一份答案的,他把身边那些鲜红色的胶卷撇到一边去,跟你说那些不好,一个都不好。
他弯下腰,打开另一个大得多的盒子,上头贴着的分类标签纸上什么字也没写。他在里头挑挑拣拣,像是布置课后阅读的作业一般小心翼翼地递给你写着“阿丽莎”的一卷,让你回去慢慢看。
你听进去了,回家把灯都熄了,双手抱膝地专心看胶卷里的影像。剧情进行地很快,你睁大了眼睛,还停留在女孩把骚扰她的继父吼了一顿后离家出走的情节里,胶卷就已经放映到了好多帧之后。你看着女孩蹑手蹑脚从药妆店里偷了盒棉条,就着长满苔藓的墙角就地换了,又走进一家内衣店想如法炮制来一条干净的换洗衣物。可——你屏住了呼吸——这次她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她被抓住了,警卫不容分说地把她押在保安室里告诉她,这事儿是要叫警察来的。【1】
胶卷放完了。
所以你第二天又跑去找杰森导演,问后来呢?
导演先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导演仍然顶着他那密不透风的头罩,明明是一丝视线都不会透出来的严密包装,你却觉得你的想法都被他完完全全地看透了。于是你老老实实说:
犯了错就要认呀。但是…
但是?他这么问。
你想到女孩那个糟心的继父,和知道一切却默不作声的亲生母亲,一时间舌头打了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导演也不为难你,用着他那被变声器伪装后的声音告诉你:“后来,店里的另一个顾客焦急地告诉保安,他的女儿不见了。保安自然是要陪顾客去查监控的,就顾不上阿丽莎了。”
阿丽莎当然是女孩的名字。
“那阿丽莎..?”
“当然是跑了呀,她又不傻。” 导演架起他的大长腿搁在桌子上,“但是没跑出去多久,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傻兮兮地站在路上。金发,五六岁,手里拎着个兔子娃娃。”
那个顾客也是这么对保安形容他女儿的模样的。
“于是她就把她送回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多余的形容词都没加。
你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没懂,但是导演把你送到了门口,说故事讲完了,他要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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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摘下了头罩,双手交叉靠在头后往家走。他杰森·托德一天24个小时里能有25个小时不高兴,心里的火总烧得他要骑上摩托在哥谭再转一圈。
至于家里那个?
他毫不客气地把她身上的包袱往地上一抛——什么温柔懂事,那是装给她同学教授看的,再后来又装给蝙蝠侠看的。
这位性子里就藏着一点娇:看书看得眼睛疼了要他帮忙滴眼药水,偏偏眼睛又总是在滴口凑近的时候就眯起来,也亏得他眼疾手快才能满足这祖宗的需求;写论文超字数了抓着头发删减的时候连房门都不让他进,天可怜见,他可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就这还要嫌他,“挡着光了”又是什么破理由。
这都还算好,别的还有什么呢?多着呢,像是在家里换了个新墙纸,他就得第一时间夸,不夸就往他碗里多塞胡萝卜——她自己不爱吃就祸害他。
要是他没在玄关的地垫上擦干净鞋底呢?那就严重了,起码三个抱枕就能从客厅那儿飞过来。他是宁肯被砸也不肯还手的:开玩笑,不小心砸到吊灯那事情就更大条了。这就完了吗?早着呢——她一句“你又忘了带葱回家!”就在那头候着呢。
但这说来也是奇怪,被这么说上一句,好像在外头不管放倒了几个不老实的恶棍,那团总是搅得他脾胃里都在灼烧的火焰往往就这么灭了,被放在火苗上炙烤的心也得以回到它该在的地方去。
——看吧,真要正儿八经说出来的话,总有点奇奇怪怪的矫情感觉。
所以他总是换个说法:这感觉对了。
踏进这扇门,一切的一切,就对了。
于是他有了闲心,把你的问题又咀嚼了一遍,为什么会不高兴?
埃斯梅总是说不高兴就像是沙漏里的一颗小石子。给它足够的时间,它就能从沙子里冒出头,被轻轻松松地夹走。
杰森挺喜欢这个比喻,不过他不太认可后面那句——有些事可以等,有些就不行。
要是换作是他,不把她的沙漏拍上一拍那怎么行?要能拍出来弄走那是最好,要是藏得深了,那就拍得再努力些,毕竟,哪有磨不成沙子的石头?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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