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全大周的地方官员要分批进京朝觐查考,此事由吏部负责,因此这几日周胤都留在吏部理事,一直到初十下午才回到了位于京城梧桐里的周府。
周夫人命厨房送了几样精致酒菜过来,亲自为周胤布菜斟酒。
周胤屏退侍候的人,让王妈妈在廊下守着,夫妻两人在房里对坐吃酒说话。
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周胤便问起了初四那日崇宁公主在碧漪园请客的事:“......崇宁公主都请了哪些人家的女眷?”
周夫人知道丈夫从来不说废话,一旦开口问,一定有他的用意,细细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把当日去的女眷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
得知安国公许继顺的嫡女许凤鸣在画船上乍然出现,邀了似锦画船相见,见罢又悄然离去,周胤微一沉吟,开口问周夫人:“许二姑娘瞧着如何?”
周夫人一听,便知周胤的用意,垂目思索片刻,抬眼轻轻吟咏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听妻子居然用曹植《洛神赋》中描摹洛神的语句来形容许二姑娘,周胤不禁陷入沉思。
这些年,皇太子林岐一直未在人前露面,朝中大臣多次以“请皇太子出阁读书”为由上书洪武帝,以确定皇太子的确能够担负起皇位继承人的职责,却一直被洪武帝拒绝。
没想到洪武帝昨晚把他和礼部尚书韩志云召到御书房里说话,居然提了让皇太子出阁读书之事,而且让他和韩志云兼任东阁大学士,在东华殿给皇太子讲学。
明日旨意应该就要下来了。
这是要他做未来的天子之师啊......
不知道皇太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想到这里,周胤伸手在紫檀束腰龙纹六方桌的桌面上“笃笃笃笃”敲了几下,轻轻道:“难道许二姑娘进京,真是为了东宫选妃......”
周夫人听了,精心描画的柳叶眉一下子挑了起来:“子承,若是许二姑娘参选,绝对没有人能与她比肩,太子妃之位必然是许二姑娘的。”
她是第一次见到许凤鸣这样高华清贵如神祇的人。
周胤若有所思。
周夫人道:“子承,你这次在宫里见到皇太子没有?”
周胤摇了摇头,苦笑道:“皇后娘娘笃信易数,说良辰吉时未到,贸然让皇太子进宫不妥,须得等到钦天监勘定的时辰,陛下也......唉!”
六年前皇太子身中奇毒,许皇后当场扇了洪武帝一个耳光,命人活活打死了正当宠的何婕妤,从此之后,皇太子就深居简出,再也不曾在人前露面。
周胤印象中的皇太子林岐,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白嫩可爱小男孩,可算算年纪,皇太子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许皇后是洪武帝发妻,夫妻情分非同一般。
更重要的是她背后的许氏家族为洪武帝登基出了大力,如今安国公许继顺还手握兵权镇守着西北边陲,因此她执拗起来时,就连洪武帝也不一定能左右许皇后的决定。
如今看来,许继顺这个女儿应是奔着东宫选妃进京的,那似锦的婚事就得快些安排了。
似锦那样乖巧纯真,自然要嫁一个乘龙快婿,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平安富足地过一辈子,他这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把女儿送进幽深诡谲的皇宫里去,更不用提是做女官了。
单是这些年后宫的明争暗斗,女官成为牺牲品的事例不知有多少了......
如今大周后宫除了三座大山头苏太后、许皇后和苏贵妃之外,还有无数小山头。
苏太后是苏贵妃的嫡亲姑母,外家是镇守西南的镇南侯苏家;许皇后则出身镇守西北的安国公府。
不管是镇南侯府,还是安国公府,都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在外敌入侵时是国之栋梁,可如今天下太平,这两家的存在便有些尴尬,都是洪武帝的心腹大患。
可这些事情是不能和妻子说的。
思索片刻之后,周胤道:“似锦快要及笄了,她的亲事也要抓紧了;倩兮今年年底就满十四岁了,盼兮也快十三岁了,她们的亲事也该开始相看了......我的生日不是要到了么?到时候咱们也好好庆贺一下,把亲朋好友中适龄的年轻人都邀请过来,还有我那些未曾婚配的门生,都请过来,好好热闹一番。”
今年二月初十是他虚岁三十岁生日,也算是个整生日,倒是个挑选女婿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周胤又强调了一句:“帖子上言明不要礼物。”
地方官查考在即,他又兼任了东阁大学士,若是敢收礼,那送礼的还不踏破大门?
而他的仕途也算是到头了。
周夫人一听,便知周胤重点是给周似锦挑选女婿,倩兮和盼兮的亲事没那么急,倒是可以细细相看,点了点头,道:“子承,这件事交给我吧!”
周胤端起酒盏饮了一口,道:“给她们姐妹三人置买一些新衣服新首饰吧,这些都从公中出。”
周夫人答应了下来,想起刚接到的鄂州老宅的书信,忙道:“子承,老夫人的信今日到了,说是让你给二弟谋个好差事。”
周胤脸上轻松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道:“这事你不用管,我自会给母亲回信。”
他这弟弟周永只会风花雪月吟诗作对,遇到正事就茫然失措,偏偏自视甚高,一天到晚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一写诗就是什么“不才明主弃”,一股子怀才不遇的酸腐气。
周永先前在贵州做县令,捅出个大篓子,被免了职灰溜溜回了鄂州老家,如今又要开始折腾了。
周夫人想起老夫人的难缠和偏执,也有些心烦,转移话题道:“子承,倩兮预备给你绣一个荷包做生辰礼物。”
周胤一听,也很喜欢:“我喜欢倩兮绣的荷包,素雅大方,适合我用;盼兮绣的太鲜艳了,她爹我又不是花花公子,弄那么花哨做什么。”
想起长女周似锦给自己做的护膝和白绫袜,周胤笑容加深:“似锦做的护膝和白绫袜我也很喜欢,看来人还是得有闺女,闺女最孝顺了。”
周夫人见周胤心情好转,便执壶给他又斟了一盏:“子承,你再饮一盏。”
第二天上午风停了下来,阳光灿烂,是难得的好天气,周倩兮和周盼兮如今过年不用上课,闲来无事,便一起去找兰庭找周似锦玩。
周似锦正在房里带着春剑和素心用朱砂梅制作香膏,见周倩兮和周盼兮进来,来不及招待,便道:“你们自己随便坐随便玩,我得先忙完这个。”
周倩兮和周盼兮都凑过去看。
香膏已经在白玉盒子里凝固,色泽鲜艳,香气扑鼻,周倩兮有些好奇:看着这样好,不知道膏体是否细腻。
她只是想了想,周盼兮却已经问了出来:“大姐姐,你这香膏闻着挺香的,不知道涂上去怎么样。”
周似锦嫣然一笑,另拿出一个旧的白瓷香膏盒子:“这里是我多做出来的,你们要不要试试?”
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这些香膏香脂的,周似锦、周倩兮和周盼兮三姐妹齐齐在唇上涂了周似锦做出来的香膏,一起凑到妆镜前去照,镜中三个少女皆唇色娇艳笑靥如花。
周似锦把白玉盒子盖上盖子,道:“今日制的这一盒我要送人,明日你们陪我再去后面园子采些骨红梅,我给你们一人制一盒。”
周盼兮好奇地问:“大姐姐,这一盒你要送谁呀?”
周似锦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拭去白玉盒子外面沾上的嫣红香膏,道:“我预备送给许凤鸣。”
“原来是许二姑娘呀,”周倩兮看向周似锦,“姐姐你和她是好友么?”
提到许凤鸣,周似锦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很照顾我。我很喜欢她。”
周盼兮还好,只顾看旧白瓷香膏盒子里的那些香膏,周倩兮的神情却有些微妙——姐姐和许凤鸣的关系也太亲密了吧?
周倩兮觉得自己想多了,开口问周似锦:“姐姐,爹爹的生辰快到了,你打算送什么礼物?”
周似锦这才想起来自己把爹爹的生辰给忘了,忙道:“我还没想好,你们打算送什么?”
周倩兮笑了:“我每年都是送些亲手做的针线,今年打算绣一个荷包送给爹爹。”
周盼兮嘟着嘴道:“我今年得换个样儿了,爹爹嫌我做的针线不好,我送他的东西,根本没见他用过。”
周似锦想了想,道:“我以前模仿宋朝皇帝赵佶的画风画过一幅《竹雀图》,倒是可以让人把画做旧,拿去送爹爹,骗爹爹说这是赵佶的真迹,只是一直湮没,不为世人所知,今日一朝被我寻到......”
前世周胤三十虚岁生日,周似锦初到周府,格外的小心谨慎,让春剑去打听了周倩兮和周盼兮要送什么礼物,得知她们都是送针线,忙也纳了一双鞋送了过去,却从没见周胤穿过。
当时周似锦虽然没说什么,其实快要被气死了——凭什么周倩兮送的荷包他都佩戴,而自己送的鞋却没见他穿,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后来她再也没有给周胤做过针线。
如今重活一世,想起那时候偏激的自己,周似锦的脸有些热:当真是不堪回首啊!
其实人活一世,何必那样在乎别人的看法,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就行了。
周倩兮和周盼兮想象了一下周胤被周似锦骗了的情形,不禁都笑了。
周倩兮忙道:“姐姐,这件事虽然有趣,不过咱们最后还是得和爹爹说清楚,免得爹爹在外人面前出丑。”
周似锦点了点头,笑容灿烂:“那是自然。”
她原本就打算先让周胤开心一下,然后再揭穿的。
其实周胤书房里悬挂的几幅古画,其中至少两幅是假的,当然她没有拆穿,怕爹爹觉得丢脸。
两个妹妹离开之后,周似锦把自己画的那幅《竹雀图》寻了出来,放进了提前挑选好的锦匣里,预备拿去求许凤鸣做旧,又把给许凤鸣做的白绫袜和朱砂梅香膏拿了出来,分别装进锦袋里,也都放进了锦匣里。
忙完这些,周似锦便打算去见父亲一面,先让父亲同意她元宵节走百病时去看许凤鸣,等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她再去和周夫人说。
谁知周胤又被洪武帝宣进宫了,周似锦只得先把这件事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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