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逸已在沈怡的认知里存在5年,他是丈夫闫嘉盛津津乐道的人物,本科毕业于T大建筑学院,后考取日本早稻田大学建筑系,今年获得建筑学博士学位,载誉荣归时刚满28岁。
听说他准备在北京找工作,沈怡觉得这选项不太明智,曾与闫嘉盛讨论。
“这两年行情一直降,北京竞争太激烈,他的学历放这边也不算亮眼,还不如回成都,两三年内的发展绝对比在北京好。”
沈怡的婆家在成都,每年都会入川探亲,很看好成都这座新一线城市的发展前景。邱逸在老家有人脉根基,回去又是百里挑一的精英,换做是她,肯定不会选择留京的hard模式。
好心建议惹来闫嘉盛奚落。
“他妈妈就是北京人,当年被分配到成都工作。后来一心想让邱逸在这边落户,自己退了休也好回来。去年还替他贷款在门头沟那边买了房,逼着他过来,不然你以为谁稀罕来北京啊?我们成都要啥有啥,哪儿都不比这鬼地方差!”
深受休闲文化熏陶的成都人不喜北京压力大节奏快的生活,闫嘉盛大学毕业就进入北京一家国资企业上班,长久以来养成坐井观天的意识。办公室70%是local,日常一些鸡毛蒜皮的摩擦让他以偏概全地开启地域黑程序,时不时就此向北京土著出生的妻子找茬。
沈怡很讨厌他这点,恼怒还嘴:“既然这么看不上北京你当初干嘛赖这儿不走?”
闫嘉盛更来劲了:“我也是被家里逼的,要不是我爸硬让我来北京读大学,又硬把我塞到我们单位,还在这儿买了房,我早回去了!”
如此反驳沈怡还真不好还击,丈夫的人生路线皆由父母一手操办,就他本人能力而言,实乃幸事。多亏公公能耐大,找关系将他塞进国企,他才能在浑浑噩噩的人生里无忧无虑,吃香喝辣。
“总之邱逸是我的好兄弟,以后会经常跟我们来往,你不许瞧不起他。”
“歧视外地人”是北京人的原罪,沈怡嫌丈夫的话难听,但也认为这口锅确系少数愚昧老乡所赐。从小到大总能看到那么一小撮“帝都子民”将“血统论”奉为圭臬,规定祖上三代都在北京才算正宗北京人。像她这种一出生就拿北京户口的,也因为有个来自四川的母亲,有过被嘲笑“血统不正宗”的经历。
成年后遇上这种傻帽,她一律不客气地甩冷脸:“你当是在养宠物呢?给你配个血统书卖价能贵得过猪肉吗?”
想到这些,也就不想跟丈夫置气了。
上周五晚,夫妇俩和邱逸在餐厅碰面。沈怡打量他比照片上更显小,白白嫩嫩,斯斯文文,两颊的笑意宛若不谢的花,无辜神态仿佛未经事的小鹿,面对□□也不知躲闪。
看上去是个单纯温和的男人,应该很可靠。
沈怡凭直觉排除邱逸身上的狐朋狗友嫌疑,放心丈夫与其来往。
闫嘉盛呢,见了他真比手足团聚更亲热,两个大男人挨肩擦肘紧贴着,用成都话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沈怡算半个四川人,能听懂也不排斥川话,可各种川音里唯独不喜成都话,精确范围,是不喜欢成都男人讲话。那口音太软糯婉转,随便一句听着也像撒娇,若由眉清目秀的男人说来就越发娘气了。
所以她和闫嘉盛的吵架频率都随着他使用口音的状况变化,每当他操着尖酸的成都话来刻薄,她的暴躁就会翻倍。
与好友喜相逢,邱逸也神采奕奕,可看到沈怡长时间在一旁默默挑鱼刺,便改用普通话提醒闫嘉盛:“我们别一直说成都话,沈姐可能听不懂。”
凭这句沈怡就知这男人不缺察言观色技能,比丈夫成熟稳重,正想客气两句,闫嘉盛满不在乎道:“没事,我跟你说过我丈母娘是青白江人,沈怡四川话水平至少八级,我们说什么她都听得懂。”
邱逸笑着向沈怡寒暄:“我听嘉盛说他妈妈和伯母是亲戚,我和白阿姨关系很好,常和她在微信上聊天呢。”
他口中的白阿姨是沈怡的婆婆,与沈怡的母亲是出五服的远亲,因“初中同学”这层关系而亲密,也正是这份亲密促成两家结为姻亲。沈怡往常听婆婆提过邱逸,乐得与他套近乎。
“改天介绍我妈给你认识,都是老乡,一定谈得来。”
一两个回合下来,三方很自然地改用普通话交流。中途邱逸聊起自己的职业规划,得知他即将面试的单位就是沈怡曾供职的民兴设计院,闫嘉盛立马向妻子派任务。
“你快打电话问问谁负责招聘,送点礼物疏通一下,好让邱逸一次性过关。”
那口气好像邱逸是沈怡的小叔子,她有义务保证其求职顺畅。
沈怡反感丈夫的二和横,面上还得尽量绷住。
好在邱逸识时务,忙婉拒:“不用了,我看他们的回函对我的条件很满意,面试应该没问题。”
闫嘉盛不依,追问他面试时间,听说正等候通知才作罢。
此时在民兴偶遇,沈怡料想上次邱逸已获得面试通知,怕给他们添麻烦才故意隐瞒。既然对方明事理,她也索性装傻不提这茬,打完招呼问他是否已入职。
“还没,我今天是来面试的,真没想到能遇见你。”
“我是回来领钱的,在这儿等出纳呢。你面试的是建筑二所吧?见到负责人了吗?”
双方正客气问答,一个留高晓松发型的眼镜男走向他们。沈怡晃眼一看是曾被她当众骂做“傻逼”的何工,笑容顿时凝固。
何工比她先黑脸,无视她直接问邱逸:“请问是来面试的邱先生吗?”
硬邦邦的声音好像脱水的面疙瘩,砸得人脸疼。
沈怡乍听便品出“恨屋及乌”之感,可怜邱逸未曾觉察恶意,连忙哈腰行礼,告别她跟随何工去往邻近的会客室。
沈怡内心波动,感觉自己闯了祸。
原来是姓何的负责面试,这孙子跟我有仇,要是把邱逸当成我的熟人,一准给他使绊子。
她和邱逸没交情,可念着他和丈夫婆婆的交情也不忍坏其前途,悄悄靠近会客室,偷听动向。
何工果然在麻子推磨,转圈坑人。
“你提出的薪资要求太高了,我们可能满足不了。”
“我之前一直处于求学阶段,实际的工作经验不多,目前求职的目的是积累经验,薪资问题并不是首位。”
“你觉得自己在这个职位上的优势和缺点是什么?”
“我认为我有足够的专业能力和理论知识,欠缺的是人脉和经验。”
“如果你对上司有不满会怎么做?”
“通常情况下我会服从他的决定,发现错误会在适当时机下与他进行沟通。”
“你有信心我们一定会聘你吗?凭什么?”
“我应聘的是初级方案建筑师,贵院在招聘启示上提出的要求是建筑学本科以上学历,热爱建筑设计,悟性高,学习能力强,努力上进,工作勤恳踏实。这些条件我都能满足。而且我在日本留学期间曾在大型建筑师事务所进行过为期半年的实习,也曾在主创建筑师和项目建筑师指导下参与过具体项目方案设计的绘制工作。能熟练运用CAD、SketchUp、Photoshop等绘图相关软件,对专业基础知识掌握扎实,熟悉相关的基本规范,有较强的钻研精神,自信能做好这份工作。另外我想请问,您认为对于这一职位,应聘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呢?”
对待源源不绝的刁难,邱逸始终礼貌从容,还试图与对方进行互动。估计把何工的苛刻和冷笑当成资方的压力测试,正努力争取过关。
沈怡却清楚他已经没戏了,愤慨于何工的跋扈,也不忍见邱逸受挫磨,退回财务室门前,让人催促出纳现身,签字领钱后赶紧走人。
承担责任是美德,美德稀少,因此逃避责任才是成年人的常态。离开民兴,她就开始为自己耽误邱逸应聘一事找借口,一板一眼分析:
建筑师内部最爱划等级,五年制瞧不起四年制,老八校瞧不起普通院校。姓何的虽然是院长的侄子,却出身杂牌学院,混到40岁还没考上一注。找个本科T大的早稻田博士当下手,他能安心?
假使邱逸面试时表现差点,给人好拿捏的感觉兴许还有门,就冲他刚才不骄不躁,一副种子选手的做派,姓何的更不会给他机会。
可见,有我没我,邱逸都过不了面试这关,并不是我连累他。
心里一舒坦,这事就算风过无痕了。她回到建国门外大街的筑美建筑咨询公司,在结构二所叫上两名下属,开会讨论上午的纠倾方案。
会议持续到下午6点,女儿的幼儿园班主任来电话了。
“请问您是闫殊颖的妈妈吗?已经过了放学时间,还没人来接闫殊颖,我想问问您家是不是出了特殊情况?”
沈怡的心情像平滑的丝绸被揉出一堆堆褶皱,慌道:“她爸爸没去接她吗?”
今天保姆张姐请假了,早上出门前她再三叮嘱闫嘉盛去接女儿放学。闫嘉盛工作清闲,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雷打不动,真得发生特殊情况才会走不开。
班主任确定家长没去幼儿园,沈怡更慌了,走出会议室给丈夫打电话。听到闫嘉盛安然无恙的语气,她登时转忧为怒,质问他为何不去接女儿。
“我跟朋友约好打游戏,下班先回家了。早发了微信让你去接颖颖,你倒是干嘛去了?”
沈怡开会没看手机,更对他的解释愤怒,她已经习惯丈夫把游戏看得比她重要,没想到游戏在他心里的分量竟然超过了女儿。
“你就知道打游戏,自己的女儿都不顾了!别忘了你是个父亲,不是小孩子!”
闫嘉盛的态度也很毛躁:“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就剩这点爱好了,再被你剥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谁剥夺你的爱好了?平时不都紧着你玩吗?今天张姐请假才让你暂时去接一天孩子,这点事你都嫌烦,你说你浪不浪费做人的指标?”
“这都怪你,颖颖在成都跟我爸妈过得好好的,你非把她接来北京,搞得大人孩子都遭罪!我不管了,你快去接颖颖吧,免得她孤零零在那儿害怕。”
闫嘉盛心系游戏事业,急匆匆挂机,沈怡发出无用的呼喝,扭头贴住墙壁给脑门降温。
当初婆婆想给儿子媳妇减负,主动承担孙女闫殊颖的抚养任务。闫殊颖自满月起便住在成都奶奶家,每年长假才能与父母团圆。
沈怡一心铺在事业上,闲暇时通过网络与女儿联络感情。每次面对面交流都见颖颖长得白白胖胖,穿得漂漂亮亮,性格也活泼爱笑。种种良好征兆让她对婆婆的育儿工作极为满意,想过两三年,等闫殊颖到了入学年龄再接回北京。
今年端午节,她难得不加班,和闫嘉盛回了趟老家。一家人吃饭时,闫殊颖弹珠似的在屋子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肯老实进食。
婆婆端着小碗追着她哄也没用,最后使出“绝招”,取来乒乓球拍表演颠球,与孙女约定,每成功颠到30下,她就听话吃一口饭。
见年过半百的婆婆近乎谄媚地讨好孙女,沈怡的感受与哈哈大笑的丈夫迥异。不碍着公婆在场,非得拽过那娇纵的丫头狠狠抽几下。
当晚她辗转难眠,冷静权衡后决定接回女儿亲自抚养,否则任由婆婆溺爱下去,定会养成第二个闫嘉盛。
这计划实施起来颇为艰难,公公婆婆固然舍不得,丈夫也恐无法轻松过活。沈怡初次在婆家展露强势,力排众议收回了女儿的抚养权,回北京后给家里的保姆涨了工资,立誓从此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美好有序的愿望难以在杂乱无章的现实中落脚。闫殊颖归家的这几个月正赶上沈怡事业变动,工作上的负担有增无减,家庭内部更多了鸡飞狗跳的篇章,今天又是新的一页。
她不得不提前从公务中抽身,开车赶赴幼儿园,路上耐着性子吩咐丈夫去楼下超市买些新鲜蔬菜,让一家三口吃顿像样的晚饭。
“张姐不在,买了谁做啊?”
“你买点西红柿和黄瓜,再把冰箱里的猪肉拿出来解冻,橱柜里的干木耳抓一小把用水泡发,我们晚上吃西红柿炒鸡蛋和木耳肉片。”
“得了吧,就你那炒菜手艺,再简单的菜都能弄成猪食。我看你带着颖颖在外面吃,我随便叫个外卖就对付过去了。”
沈怡厨艺不佳,但丈夫显然过度贬损,究其原因还是懒,一坐到电脑屏幕前就挪不动屁股。
“叫你买个菜几步路的距离你都懒得走,动不动让孩子吃外卖,你父母以前也这么养你的?”
“我爸从来不管买菜做饭的事,我小时候没吃外卖全靠我妈,她每天工作再忙都会给我们做好吃的,不用我们操半点心,这点可比你强多了。”
这次换沈怡先挂机,她胸口烧着一团火,吵下去太不利于行车安全。
我怎么会嫁给这种人呢?
发泄式的扪心自问后,自嘲感油然而生。
为什么嫁给闫嘉盛,这问题在她决定出嫁时已有了答案。
两个字: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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