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草稿已经出来了, 那就意味着最终的成品也不远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给昭昭看完初稿没多久, 郑明旭就把成稿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还是我头一回写话本,你通篇看看, 有没有什么问题。”
昭昭耐心十足的又把郑明旭写的话本重新读了一遍。
她又惊又喜。
“我觉得非常好,没什么问题!事实上比起我上回看到的还要好很多!”
昭昭几乎是雀跃地把那一张张纸重新沓好放回匣子里。
“可是刚写好还没用, 我们得找个地方,找个书社帮我们印刷好, 卖出去才行。”
“其实关于书社, 我倒是有点想法。”郑明旭对昭昭说道。
昭昭好奇的看着他,“什么想法?你赶紧和我说说。”
郑明旭点了点头, “自从你让我写话本以来, 我就一直没闲着, 总在心里琢磨着。话本写了就要出版,可是我们却还没找到出版的人,所以这段时间我除了教书以外,也时常去外面走访,看有没有合适的书社帮我们一把。”
昭昭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郑明旭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找到了合适的书社, 对吗?”
郑明旭再次点头, “没错, 而且这个书社距离我们住的地方也不远,就在前面大路右拐第一间铺面。”
“前面大路右拐第一间铺面?”昭昭若有所思地重复郑明旭的话,然后猛然瞪大眼睛,拍了下手掌道:“啊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蔷薇书社吗?”
因为这个书社的名字颇有些女子才喜欢的味道,所以昭昭每次路过那里都会瞧上一眼。
郑明旭轻笑一声, “是的,就是蔷薇书社,不过,有件事我不说你一定不知道。”
他突然对着昭昭卖起了关子。
昭昭好笑地回望着他:“哦,到底是什么?”
郑明旭满脸认真的对昭昭说:“你知道吗?那个蔷薇宿舍的老板,她是位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太太。”
昭昭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年过六旬的老太太?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在这个世界,年过六旬的老太太早就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谁会想不开的去经营一家书社?
而且据她所知,蔷薇书社在这附近的口碑可是极好的。
不仅各种书籍齐全,还有一个很大的阅览室,以供读书人使用,不仅如此,就连抄书的价格,也比其他书社要高得多。
因此,在陆洲府有很多贫寒士子把蔷薇书社当做他们的据点,常年逗留,对书社主人也推崇备至。
这样一家人流如织的书社居然是一位年过六旬,早已经抱上了曾孙的老太太经营的?
这让昭昭如何相信?!
“我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荒谬,但事实胜于雄辩。”郑明旭说。
“难怪你会挑中蔷薇书社印刷你写的话本。”昭昭满脸恍然大悟。
一位年过六旬还在坚持开书社,自食其力的老太太对于像这种唤醒女性意识的话本应该会十分欣赏吧。
“其实我之所以选择她老人家还有一个原因,”郑明旭正了正脸色,在昭昭有些好奇的目光中说:“那位老太太的女儿……就是因为被休想不开,才寻短见死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是老太太至今都没有办法释怀,而这蔷薇书社,也是老太太为女儿开的。因为她女儿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属于自己的书社,开开心心的和自己的同好一起在书社内的阅览室里尽情交流。”
昭昭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缘由,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肃穆了。
“听你这样一说,我反倒有些担心了。她该不会对号入座吧?”
“对号入座?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且不说我写这个话本前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们母女,就是我想到了,还这样写了,想必,对那位老太太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吧。”郑明旭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这世间最痛的惨事之一,我敢说,那位老太太宁愿自己的女儿在话本里清醒的活着,也不愿意女儿稀里糊涂的就这样寻了短见,为了个抛弃她的男人连自己这个亲娘也不要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她谈谈。”昭昭对于郑明旭的推断还是很有信心的。
郑明旭闻言,掰手指算了算时间,“你这日子挑得还真准,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没办法像年轻人一样成日守在书社里,通常,一个月里,她也只有三天会在。”
昭昭笑,“那还真是巧了。”
夫妻俩一起往蔷薇书社走去。
夏天的蔷薇书社真的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翠绿的叶子,粉团团的蔷薇慵懒而娴雅的攀附在门框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气,让走进大门的人莫名生出了几分好似来到了一座蔷薇园中的感触。
“两位客官是要买书还是有别的什么事?”相貌清秀的小伙计笑盈盈地凑了过来,然后他像是认出了郑明旭,连忙冲着郑明旭拱手,“见过张先生,您可有段时间没来啦。”
张朝东虽然是个草包,但是对于一些闲书还是可以用手不释卷来形容的。
这小伙计以前招待了他好多回,第一个念头就是张朝东把上回买回去的书看完了,所以这回才又来买新的。
不过他和对方打交道打了这么久,还是头回见到他把妻子也带了过来,这倒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
“最近这段时间出了好几本书,这就去给张先生拿来。”小伙计一边说就要一边往书架走。
说来有趣,书架旁边居然也用各种各样的盆子种了好些蔷薇花,此刻正攀着书架,往书社所在的窗外长去。
“不用了,我此番过来不是买书,而是卖书的。”郑明旭张口唤住了小伙计。
“卖书?”小伙计吃惊的差点没有掏耳朵。
难道张先生家已经困难到这地步了吗?
居然要靠卖书来维持生活?
“不知道您要卖什么书?我们蔷薇书社也不是什么书都收的,像您从前买回去的那些话本什么的……就请恕我们爱莫能助了。”小伙计连忙先给郑明旭提了个醒。
“放心,我卖的是自己写的书。”郑明旭慢条斯理地学着原主拽文,“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这些年来怎么说也看了这么多话本,如今想自己写写,难道还不行吗?”
自从来到蔷薇书社工作以来,小伙计也见过不少家境贫困的书生靠写话本糊口。
如今,他听郑明旭这样一说,自然点头如捣蒜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还请张先生把您写的话本拿给我,我去给我们家掌柜看看。”
郑明旭微微颔首,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匣子给了他。
这小伙计虽然并不觉得郑明旭能够写出什么名堂,但还是依照规矩将匣子送到了掌柜手中。
看着他离开的昭昭和郑明旭对望一眼,一起来到阅览室,交了茶水钱,随便抽了两本书翻看起来。
蔷薇书社的掌柜是老太太的远房侄子。
老太太对他颇为信重。
此时,两人才刚刚对过这个月的帐,正分别捧了杯茶水说话。
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没瞧见我在和你姑奶奶说话吗?”中年掌柜板着脸说。
“我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吗?”那小伙计,也是掌柜的小儿子摸了摸鼻子,将匣子递了过去。
紧接着又向老太太问好。
老太太最爱的就是这些孙辈,把他招了过去,问他做小伙计辛不辛苦,又问客人们对他如何,有无刁难之处。
至于小伙计他爹则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文稿,一目三行的看了起来。
“回姑奶奶的话,一点都不辛苦,大家伙儿也都好着呢,”小伙计笑出一口白牙,“您也知道,读书人最重脸面,他们这不可能和侄孙这样的小伙计过不去的。”
老太太吁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我就怕你爹对你太严格了一点,反倒让你在姑奶奶这儿受委屈。”
她拿了一块绿豆糕塞给小伙计,“以后这间书社还要靠你来打理,你可得仔细认真的跟你爹学呀,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殷殷期望啊。”
“姑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跟我爹学!”小伙计用力拍了拍胸脯。
“好!字字珠玑,字字珠玑!”中年掌柜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自己的小儿子问:“这话本是谁给你的?”
小伙计转了转眼睛,“是个熟客,您也认得,就是甜水井巷的张秀才。”
“你说谁?”中年掌柜吃惊的张大嘴巴。
“就是那个开了间私塾的张秀才!”小伙计又说,接着又把郑明旭那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话说给中年掌柜听,“起初我还以为爹您一定看不上他写的话本,不过看您现在这表情,难道他写的非常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惊为天人啊!”中年掌柜语声感慨:“我经营了这么多年宿舍,还是头回看到有人往这个角度写话本啊。”
“到底写了什么,让你这样夸赞?”老太太本来对他们父子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如今眼瞅着远房侄子越说越夸张,不由得也在心里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中年掌柜神情微变。
因为他想到了已经死去多年的表姐。
“我也是随便说说,姑母您就别耗神看这个了吧。”他将文稿飞也似的收回木匣,示意儿子赶紧拿出去。
小伙计却不敢。
被自家姑奶奶犀利的眼神,瞪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记得我才是这家蔷薇书社的老板吧?怎么?我这个老板看几篇稿子也有问题吗?”老太太用力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了桌案上。
“我这不是怕您看了伤怀吗?”中年掌柜苦笑一声。
“一篇稿子也能让我伤怀?我刚把蔷薇书社开起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用童子尿活泥巴呢!”老太太年纪大了,性格也有点儿小孩儿的味道。
“噗……”小伙计头回见自己父亲吃瘪,笑得整张脸都有点见牙不见眼。
中年掌柜咳嗽一声,“还请姑奶奶口下留情,侄儿知道错了。”
他老老实实的把匣子推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这才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将匣子打开,翻起了里面的文稿。
她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而且还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
昭昭和郑明旭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点都不着急的在阅览室里呆着,肚子饿了就去对面的食铺里随便吃点。
“姑母,您还好吧?”中年掌柜抖着嗓门问自己仿佛变成了石像的长辈。
他们全家老小都在为老太太做事,老太太就是他们的顶梁柱,可万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而且几位表哥早年没了父亲,如今最在乎的就是老太太,倘若她老人家在蔷薇书社有个什么差错……
都怪小儿子不知道轻重,什么乱七八糟的稿子都往他这里送,现在好了,捅了马蜂窝了!
中年掌柜在心里恨恨咬牙。
浑然忘了自己刚刚那字字珠玑的评价。
“倘若你表姐也能够像这话本里的女主人公一样,活得通透又洒脱,我又……我又何至于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太太才抹着眼泪,哽咽着嗓子说道。
中年掌柜知道这就是老太太心里最大的一道坎。
要不然,她也不会曾孙都有了,还坚持要开着这间蔷薇书社。
这是她对那位苦命表姐最后的一点念想。
中年掌柜叹了口气,劝老太太宽心,“如果让表姐知道,您在事隔这么多年后,还如此惦挂着她为她伤心难过,她一定会觉得自己非常不孝的。”
“她本来就一点都不孝顺!”老太太拿过挂在桌案边沿上的拐杖,颤微微地站起身,因为思女成狂的缘故,她比同龄的老太太要苍老很多。
中年掌柜和小伙计连忙来扶。
“您这是要做什么?”父子俩异口同声的问。
“我想见见这写话本的人。”
老太太就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般把匣子从桌子上拿了起来,牢牢的抱在怀里。
“我想问问他是如何能写出这样感人肺腑的故事!”
老太太用力抽了抽鼻子。
“我更想知道他这话本为什么会写得这么迟,如果,如果这话本能够让你表姐看到就好了!她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她若看了这话本,绝对不会想不开的弃我而去了!”
中年男子抽了抽嘴角。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家姑母这么不讲理?
他们家是开书社的,本来就知道写书人的灵感可遇不可求……
再说了,那张先生比他儿子也就大个几岁,表姐想不开离开人世的时候他都还没出生呢,如何能写出这样一个故事给表姐看。
不过想归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出来的。
“虽说现在时间已经有点不早了,但是我相信他一定还在书社里等消息,要不,我现在就扶您去找他。”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了。”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抱着匣子来到了阅览室。
老太太能够把女儿养得将开书社当梦想,自然并非那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
因此,她的书社里,除了有男客人以外也有女客人。
只不过女客人比男客人要少很多罢了。
她在见到昭昭夫妇以后,只是好奇的看了昭昭一眼,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郑明旭的身上。
她开门见山的问郑明旭为什么要写出这样一本很容易给自己惹来麻烦的话本。
郑明旭把徐姑娘的事情隐去姓名说给老太太听。
“我虽只是这世间最最寻常的一个书生,但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的好姑娘能够清楚的意识到——她们活着的意义并非是成为哪个男人的附庸。而是真真正正的为自己而活!比如说我的妻子,她就不是我的附庸,而是和我并肩而立,相扶到老的另一半!”
老太太眼神动容地望着郑明旭。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听到一个男子说妻子从来就不是男子的附庸,而是和他并肩而立,相扶到老的另一半。
如果说在第一眼见到昭昭时,她只是把昭昭当做一个普通的路人,现在的她则非常好奇,昭昭到底是有着怎样的魅力,能够让一个男人对她推崇至此,并且因为她而爱屋及乌地想要为这天下女子张目。
对老太太充满探究的眼神,昭昭只是微微一笑。
“其实这写话本的想法还是我妻子提出来的,”郑明旭笑着看了昭昭一眼,“她甚至还觉得写话本不够,应该再找些说书人,让他们把话本里的故事传出去……”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主意,难得贤伉俪如此有心,老身很愿意祝你们一臂之力!”老太太满怀欣赏地看了昭昭一眼,又说:“正好我家里就有好几座酒楼茶馆,到时候,等书印出来了,我就让他们在客人们面前说这个故事!但愿听到故事的女子们真的能如贤伉俪所盼望的那样振作起来,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活!”
老太太给了身边的中年掌柜一个眼神。
中年掌柜心领神会地捧出来两个银元宝:“这是给先生的润笔费,还请先生不要嫌少。”
“掌柜的说笑了,这想法我是万万不敢有的。”郑明旭摇头,随手就将那两个元宝交给了身后的妻子。
他这熟稔到了极点的动作,更是让老太太眼中异彩连连,同时满心遗憾,她的女儿当年为什么没能找到这样一个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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