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8忒修斯之船

    —————— 一无所知的金色的梦会突然在空中出现

    一离开了横滨的海边,芥川龙之介便感到了一阵莫名的轻松。

    和咸涩的海无关,大抵要归结于他离开了那些此时此刻并不想看见的人群的视线范围。芥川不得不承认,纵然理智告诉自己那些人和自己所认识的人无关,但人并不能做到完全由理性驱使。

    他并非看不见那个男人眼中的情绪,但归根结底与他无关,而一个人是无法承担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于是他选择了近乎冷酷的离去。

    芥川慢慢地沿着石板的路面走着,他穿梭在街道上,温暖的风向他袭来,他伸出手去,握住了一片斑黄的枯叶。发黄的叶片脉络分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轻巧地折断泯成粉末,那些粉末有的散在他的唇上,恍惚间像是冬日的雪般闪闪发光。

    他的心情渐渐地回归到一种平和的温度,就像世间上任何的苦难也无法压垮他了。芥川慢慢地走到公园内的木质长椅坐了下来,手中捏着那片枯叶。

    如同蝴蝶残翅般的眼睫慢慢垂下,在静谧的眸底打下一片温柔的阴影。青年披着如深夜般的外衣,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像极了一副安谧的水墨画。

    他再一次回想起了刚才所见的那一幕,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却摸不到任何笔。于是芥川终于想起来了,他的笔似乎在不知何时就从口袋中掉出来了。

    芥川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候也无法离去别的地方买笔了,于是他只好用大脑将素材抽丝剥茧重新构筑成崭新的堡垒。

    不知何时身边坐了一位老人,对方有些好奇地看着青年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手指时不时在裤子上画出一些文字。

    “小伙子,你在想什么呢?”

    大脑中编织的思绪突然被打断,芥川有些茫然地转过头,他看见了一位矮而有些微胖的白胡子老人,头发和眉须都雪白雪白的,一双蓝色的眼瞳望着他。

    出于礼貌,芥川还是如实回答了:“我在构思小说素材。”

    “啊,你是作家吗?小伙子?”老人和蔼地问道,芥川龙之介回答道,“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只是一个写文章的人罢了。”

    “这样啊……”老人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与这一时兴起的对话毫无关系的问题,“话说小伙子,你们写作的人应该会想很多问题吧?那么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你不是你了?”

    芥川龙之介微愣了几秒,然后他紧抿着唇,眉头微微皱起。这类哲学问题,并非是独属于哲学家的困惑,也同样属于文学家,更何况他此刻的情况不会更不符合这个困境了。

    “您是指,‘忒修斯之船’吗?”芥川立刻想起了某个名词,他看见对面的老人有些疑惑的样子,主动解释道。

    “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最终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忒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老人的眼中蓦地闪现一丝精光,他点头:“对,就是这个。我最近深陷这个问题,找不到任何出路。就像人体不间断的进行着新陈代谢和自我修复,那么等几年后你是不是你,就像船是不是船。”

    芥川陷入了沉默,他斟酌着字句说道:“实际上,我所想的也只是我自己的见解。船究竟还是不是原来那艘船,其实并不仅取决于它的结构性,还取决于空间与时间。如果造船的人认为那是原本的船,那么忒修斯之船就一直存在。”

    “死亡并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消亡,遗忘才是死亡更加本质的东西。”

    人是由记忆构成的生物,芥川龙之介由衷地相信着这一点。因此,在终于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后,他对自己是芥川龙之介这一认知的迷茫也渐渐消散。

    老人睁着一双眼看着他,而后毫无征兆地大笑了三声。青年被对方的行为吓到了,他眼睁睁看着老人像是放下了什么一直压在心头的负担似的,连胡须都洋溢出一种轻松的气息。

    老人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他笑着对还坐在椅子上的青年说道:“感谢你啊小伙子,谢谢你解开了我的困境,现在我终于可以轻松地走了,浪费了你的时间真的很抱歉。”

    “啊,如果能帮到您的话,对我而言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芥川龙之介还有些茫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帮到了对方,那些不过是他私人化的想法,“您有事要离开了吗,那么再见。”

    “再见了小伙子,希望未来有机会我这个老头还能见到你啊。”老人对着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了。芥川龙之介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似乎看到了白鲸的影子。

    青年眨了眨眼,面前的景色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似的。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大脑却立刻本能般地继续运转编织着小说的构架。

    芥川龙之介将视线转回前方,微风拂过,哗啦啦的树叶乍响,实际上忒修斯之船的困境也困扰了他很久,就像是走在一座螺旋迷宫之中。哪怕他平时刻意不去思考,但却总能不合时宜地从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冒出来。

    这一刻,他甚至对这个世界的那些所有人都感到了抱歉与愧疚。

    黯淡的霞光照在他的身上,芥川龙之介伸出手,将大衣扣紧。微凉的寒意顺着他的袖子钻入他的袖口,如同冰冷的蛇。他再度把手伸入口袋,摸出一根香烟和打火机。

    烟被点燃了,白色的烟雾环绕在青年的周身,恍惚间似乎就像神话里的仙人一般。芥川再一次陷入了思考之中。

    他无法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昏迷过去时内心是放松而欣喜的,甚至在再一次醒来时,他竟然还会思考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在睡梦中把他温柔地掐死,这样他或许就能从这个痛苦的世界脱离,永远留在那个梦幻般的世界里,像是迷路的旅人永远沉湎于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般。

    下一秒那双蓄满了泪水的鎏金色眼眸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像极了炽热的火焰般燃烧着。芥川微微张了张嘴,而后失笑般地叹息了一声。

    他怎么能忘记那个红发的孩子呢,压抑着对死亡的欲望排除一切找到自己的孩子,那乞求般的话语在他的脑内回荡。

    那纯粹的不含一丝杂念的,如同最为灿烂的黄金色的火焰的灵魂,简直就像是高天原上的太阳落到了他的眼中。芥川龙之介以前并没有这种体验,但是他发觉他并不讨厌,甚至还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温度一点点地回到他身上,青年捂着脸无声笑了。

    芥川龙之介,可不能食言啊。

    这么一想,那久违的勇气就重新涌了上来。

    只是,我想念你们了,夏目老师,宽,久米,志贺先生……芥川垂目想到。

    还有,太宰君,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披着红色斗篷的青年站在台阶上,他抬着头看着明亮的月光,鎏金色的眼眸映着空无一人的庭院。

    垂在身侧的手缓慢地握紧成拳。

    对他而言,这座庭院现在依旧是不完整的,而当他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台阶上时,他脸上时常露出的笑容便慢慢地消退了。

    我依旧在想念您,芥川大老师。

    我比上一秒还要更加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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