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宪之前恼了李衾, 故意在遇见李持酒的时候随口挑拨了一句。
他本是养尊处优风雨不受的世家贵公子, 今日颠簸出城, 又加上情绪大起大落, 未免伤了身子,到了府中后便觉着有些头疼脑热。
等听说李衾来见, 正是一肚子愤怒,不打一顿已经是高抬贵手,哪里还能见面。
等老管事送了那古铜镜进来,萧宪起初不以为意,也不看是什么东西, 只不耐烦地叫人快扔了出去。
老管事因为得了李衾的软中带硬的“叮嘱”, 哪敢大意, 又知道李衾不是那种轻浮之人,他说“价值千金, 灵丹妙药”, 毕竟有其缘故。
当下拼着得罪萧宪,便把那包袱轻轻地放在桌上, 躬身陪笑道:“爷, 虽然李尚书说这是‘药’,可小人试着这个东西沉甸甸的,捏着发硬,有些花纹,一面又很平整,倒像是……”
萧宪心火上升, 揣着衣袖窝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两个美貌丫鬟在旁轻轻地扇扇子,听到这几句,才转头看过来。
他本来碰也不想碰,又见包着的是块很普通的青缎,更是嫌弃,闻言勉为其难道:“打开,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管事忙把那包袱解开,当包袱皮散开在桌上的时候,萧宪的眼睛睁大,身法敏捷的从圈椅里钻了出来,探身靠前,将那块古铜镜紧紧抓在手中。
管事一看他这样反应,心中暗笑,就知道李衾果然是“对症下药”了。
萧宪端着那块古铜镜,心怦怦乱跳,不能置信。
这会儿的心情,像极了先前在岁寒庵惊鸿一瞥看见“江雪”时候的感觉,无比渴切的盼着是,可又怕不是。
他急忙定定神,仔仔细细端详起来,过了半天他才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把手中的这块铜镜举起比了比,又将原先那块拿下来,两个放在一起。
“是这个,是它!不会错!”萧宪终于按捺不住,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他狂喜之后,急忙道:“快,快把李子宁请进来!”
老管事出去半天,回来道:“李大人已经走了。”
萧宪闻言一怔,脸上的喜不自禁才慢慢敛了。
李衾从哪里弄回来的这块四兽献瑞古铜镜,萧宪当然知道,那自然是他负气离开的岁寒庵,那个“江少奶奶”手中。
回想当时见到那人的心情,兀自难以平复。终于萧宪皱眉:“吩咐备车!”
之前李衾曾带了萧宪来过桐花巷,也算是熟门熟路的,又是“亲戚”,李衾的那些侍卫都知道萧大人的矜贵脾气很不好惹,所以都不太敢拦他。
萧宪还未进门就听见了彩胜的尖叫声,那句“救救少奶奶”,像是一把刀迎面劈了过来,将他整个人斩成两半。
李衾回头,见萧宪双眼通红走了过来,此刻榻上的彩胜浑身哆嗦,像是又受了惊,缩着脖子道:“别、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萧宪忍无可忍,快步走到彩胜旁边,一把握住她的肩:“你看看我是谁!”
彩胜只顾惊叫躲闪,竟不肯抬头。
萧宪道:“你给我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是谁……”他咬牙说着,声音却无法遏制地开始抖:“我、我是你家三爷,是萧东淑的兄长!”
彩胜仍是不敢动,自顾自尖叫了会儿,才喃喃道:“萧……东淑、是姑娘!”
李衾这会儿也走过来,正要拦住萧宪,见状便停了手:“彩胜,这是你们萧家的三爷,你总该认得的,他不会害你,你只要把真相告诉我们,少奶奶是怎么去的,我们自会给她报仇。”
他本来保持着镇静,但说到最后一句,想到东淑,心肝也跟着颤了颤,声音就有些变调。
萧宪转头看他,咬了咬唇。
彩胜小心翼翼抬头,像是在打量他们,但她虽然不再惊叫,脸上却仍是惊骇的表情。
萧宪见她一语不发,气恼的松手后退。
这些日子李衾来审问过不少次,看这般情形,知道今日是没戏了。当下便走到萧宪身边:“稍安勿躁,人毕竟在这里了,她也一天比一天见好,今日能说出这句,改天就会说出那个答案,迟早晚会水落石出,反正咱们不急,慢慢的,是谁的账,总会一笔一笔的算个清楚明白。”
李衾极擅说话,语调也抚慰人心。
萧宪听在耳中,若有所赶,便一点头,迈步出外去了。
李衾看了一眼彩胜,叫了那两个婆子来又吩咐了几句,便也到了外头。
两人出了院子,沿着甬道往前面的花厅而行。
萧宪已经平复了心绪,想起那面铜镜,便问李衾:“镜子是从那位……江家少奶奶手中得来的?”
“我说过不会骗你。”李衾回答:“只是萧大人的脾气未免太急躁了。”
萧宪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别的事情上我未必如此,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人在妹妹身上做文章。”
李衾颔首:“明白,所以我并不怪萧大人,连大人你对镇远侯挑三拨四的,我也并没在意。”
萧宪语塞,旋即哼道:“我是说了几句话,但那是在气头上,何况以你李大人之能,就算对方是镇远侯,也吃不了亏,除非……”
“除非怎么样?”
“除非你真的跟那个江……”萧宪本要调笑他一句,可一想到“江少奶奶”那跟东淑极相似的容貌举止,却又无法说下去了。
李衾已经明白,却也并不计较,顺势道:“你觉着她如何?”
“什么如何?”
“你见着她,是什么感觉。”
萧宪张了张口又停下:“李子宁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这次李衾却没有回答,反而在一丛紫薇花树旁停了步子,转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萧宪对上他的眼神,一咬牙,终于说道:“你也不是瞎子,当时自然看的很清楚,我第一眼瞧见她,简直就以为是妹妹了,所以才那样失态,可正因为这样,当我发现她不是的时候,我才加倍的失望跟狂怒。”
这也算是一点解释了,对于萧宪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相当于对于李衾的道歉。
李衾也清楚这位舅爷的心性,萧宪的忍让只在萧东淑的身上有过,对于别人,从来是狂傲不羁的,李衾甚至经常从他身上看到类似东淑的任性,反而觉着很眼熟,外加一份受用。
李衾道:“你、认定她不是东淑?”
萧宪听了这话,像是听见笑话似的哼笑了声,道:“她当然不是妹子,你难道看不出来的?年纪不对,身量不对,甚至容貌上细看也有差异,唉……”说到最后,他投降似的长叹一声。
“话虽如此,但是……”李衾略一停顿,终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带你过去吗?”
“为什么?”
“我原本也是心死的,可是一是那四兽献瑞铜镜,二呢,留在你那里的叫蝈蝈笼子,也是从她那里得的。”
萧宪愣怔。
那四兽献瑞铜镜,本是他的得意之作,原先是萧宪年少时候游历地方,从一个偏僻县城的化铜处捡回来的,若不是他执意拦着,又给了钱,这东西早就化成一堆流淌的铜水了,后来带回京城,给几个有名的老收藏家门看过,都双眼放光,啧啧称奇,有人甚至拿一万银子来买,萧宪还不肯呢。
只是这东西原本是一对儿的,所以萧宪心里总有点儿遗憾。
又不知是不是有人因为嫉妒,竟散播出一段话,说是古铜镜若是不能成双的话,便有不祥之事发生,萧宪虽不在意,但后来东淑却出了事。
如今阴差阳错的竟得了这宝贝,还是在东淑去后,从一个跟她样貌相似的女子手中所得,可想而知萧宪的心思有多么复杂。
跟李衾一样,他明知道那不是萧东淑,虽然样貌上有六七分,但不管是年龄,身段,都是不同的,只能说是个跟东淑相貌差不多的女子而已。
如今听了李衾的解释,萧宪隐隐有些口干:“这、这或许是巧合吧。”
他只能这么回答,不然呢?
李衾道:“是啊,巧合,兴许只是巧合。可是……”
但在这些“巧合”之外,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李衾却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隐隐觉着这女子的有些谈吐举止,尤其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像极了萧东淑。
他一时说不下去。
紫薇花正是盛放之时,招来无数的蜂蝶嗡嗡乱舞。衬得庭前的两个人格外的沉默寂寥。
萧宪转头看着那盛开的花蕊:“你看。”
李衾跟着转头:“看什么?”
“我想起了一首诗,”萧宪曼声吟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李衾心头微震。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心性,李衾知道萧宪这是在告诉他,虽然江雪跟东淑长的相似,却实在不是一个人,而李衾这个“半死白头翁”,大可不必再惦记人家江少奶奶那位“全盛红颜子”了。
萧宪吟罢道:“你我都不是那种糊涂痴人,总该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你的心情其实跟我一样,所以我才更想你适可而止,不过是一张相似的脸而已,何况又是人家的妻子……你这种地位名声,要闹出这种丑闻,那些一直盯着你李家的人可不会放过。”
李衾摇头笑道:“多谢你的金玉良言。不错,我先前得了消息,说是看见了东淑,所以才不肯放过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谁知仍扑了空,可见她偏买了这个古铜镜,偏又是你急欲要得却没有的,倒是让我惊心,所以才骗你前去岁寒庵,想借你的眼看一看,谁知、仍是白忙一场。让你见笑了,以后我不会再贸然轻浮行事,你放心。”
花虽正好,两人的心境却同样的苍白寂寥,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同一个女子。
半晌,萧宪决定转开话题:“你是怎么把铜镜带回来的?她送给了你?”
李衾见他眼中又流露好奇笑意,便道:“哦对了,正要跟萧大人说呢,这铜镜是她心爱之物,我是借过来给你赏鉴的,你看完了后还要给人好端端送回去。”
“什么?”萧宪大惊:“这么说铜镜还不是我的?!”
李衾笑道:“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为了借这个东西,我把家传的佩玉都押在她那里了。”
萧宪愕然,忙扫向他腰间:“怪道总觉着你有些怪怪的,原来你那玉佩不见了。这……你堂堂的陇西李家三爷,当朝兵部尚书,清河郡公,未来的宰相人选,跟一个小女子借样东西,还得抵押祖传之物?”
李衾扬眉道:“是啊,你若是跟她相处就知道……”那种“跟东淑相似”的感觉又浮出来,只是不便再说,便改口:“她可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柔柔弱弱的呢。”
萧宪满眼疑惑,却又忙道:“别的我不管,横竖这古铜镜我要定了。”
李衾诧异:“萧大人这意思,莫非是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吗?”
萧宪挥了挥衣袖,笑道:“荆州也是你借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你送给我的时候,也没说是借的,我只当是给我的,已经凑做一对儿了,谁也别想给我拆开。”
他这强盗逻辑非常娴熟自在,且不由分说。
李衾突发奇想,假如让萧宪跟那“江少奶奶”对手,却不知他两个谁能更胜一筹呢?
岁寒庵。
这两日东淑过的非常清闲,除了京城内有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夫人派了人来,询问她几时回京,因为五月时候家中儿女喜事,要设宴席,请东淑届时赴宴。
东淑只在张府见过那夫人一面,倒是个识大体的贵妇人,对方的官职比李持酒高,她却这么礼数周全的派人来问,倒也不好不给面子,于是派了个人回京亲自告诉,只说身体欠佳,要多在庙内修行些时日,多谢夫人盛情之类。
这天晨起,吃了茶,便叫了明值,从寺庙后院门而出,闲走散步。
其后是一片葱茏林木,还有几株樱花,因为已经过了花期,多半都凋谢了,只余些许残花挂在枝头,看着倒也有几分别样意趣。
明值第一次得如此自在,便在前头蹦蹦跳跳,捡了根树枝,寻幽探胜。
甘棠扶着东淑,道:“上回侯爷特意跑来,是不是想请奶奶回去?”
东淑道:“他一时兴起罢了,就算那时候想我回去,一转身又厌了,我何必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甘棠似懂非懂,陪笑道:“那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家里头如今多了个狐狸精,又将多个表姑娘,越发热闹了。”
东淑很知道她的意思,便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若真的让他们‘占山为王’,让我‘功成身退’,倒也算是两全齐美。”
甘棠道:“那要是、要是真的侯爷恼了,可怎么办?又何必呢……”
“你怕他给我一纸休书?”东淑抬头,却见有几只鸟儿飞快地从头顶掠过,“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是迫不得已罢了。”
只是心凉而已。虽然不是真的“江雪”,但是醒来后得知自己在侯府的处境,已经叫人惊心了,镇远侯又是连月人影不见,他那个脾气,只怕是见一个喜欢一个,而她这个“少奶奶”,不过是摇摇欲坠罢了。
东淑甚至觉着,倘若在昆明的时候她长眠不醒,对于李持酒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无非是写个排位放进宗祠而已,只怕他眼泪都不会掉一滴呢。
且又知道他床笫之间跟他入山杀人一样的强横作风,她虽然苏醒,身体也转好,但毕竟根基是柔弱的,哪里经得住他那样狂风骤雨,只怕越发死的快。
什么侯府少奶奶之位,若是命都没了,保留着这个冰冷的排位又有何用?
但是这些深谋远虑的话,东淑自然不便都跟甘棠说。
这丫头有些驽钝,不过驽钝也有驽钝的好处,至少很忠心于自己。
可东淑虽然没说,甘棠却依稀猜出她的心意,因迟疑道:“我只是担忧,若真的到了那没有退路的地步,离开了侯爷,可怎么活呀?”
这是个实在的问题。
东淑道:“别急,我正在想。”
江家因为出事,家产财物等都给罚没,所以江雪也没什么嫁妆。
这次出门捉襟见肘的,之前李持酒回去后,倒是即刻叫人送了五十两银子,目前也足够用了。
但如果长久打算,自然要想个生财的法子才好。
东淑想了半晌,忽然叹了声:“真奇怪。”
甘棠问:“什么奇怪?”
东淑皱眉看天,喃喃道:“我怎么总觉着,我不该是这么穷困的呢?”
甘棠嗤地笑了。
东淑瞅她一眼:“你笑什么?”
甘棠笑道:“天底下只怕有多半人是跟少奶奶一样想法呢。”
东淑哼了声:“你懂什么……”她嘀咕着,忽然想起一样东西,便探手进袖子里掏出了那枚玉佩。
正在打量,却见前方明值跑了回来,道:“姐姐,我看到有车往这里来了!”
原来他们已经绕到了岁寒庵的侧门处,明值刚才登高望远,看到有一行车驾抵达了庵堂门口。
东淑忙把玉佩塞回袖子里,走前两步往前张望:“是他?”
车轿停住,侍卫在庙门口雁翅排开,小厮们忙着递车凳,躬身伺候。
有道卓尔不群的身影飘然下地,如云的袍袖轻轻一荡,转身进了庙门。
作者有话要说:东宝的钱袋子来啦~
今天也要继续加油,二更君大概在五点左右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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