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力入喉, 有那么一瞬间, 李衾几乎就想冲出去。
他想找到那个人, 想当面询问她, 当初是不是跟镇远侯有过什么“交际”。
这念头陡然而生,摇摇摆摆的, 像是极微弱的一点火光。
于是,每一口喝下去的酒都好像是浇在了火苗上。
景王提了筷子给他布菜,道:“干喝酒不吃菜是容易醉的。你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总不会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 让你又胡思乱想了吧?”
李衾吃了一口笋子, 这冬笋炒的爽脆甘甜, 但他仍是品出了一点点苦涩,于是一笑:“没有的事情, 大家闲谈罢了。”
景王叹道:“就是说啊, 我平日里也没有个能够掏心掏肺说话的人,所以有些话也只管说了。”他也喝了半盅酒, 道:“不过话说回来, 虽然是闲谈,有一些事情你可也不能掉以轻心,比如岁寒……”
李衾眉头紧锁:“王爷莫非是担心镇远侯在宫内,会有什么不妥吗?”
杨瑞苦笑:“他那个性子,真是叫人琢磨不透。我倒是不怕他会口没遮拦,只怕他喝醉了之类的……”
“他不会, ”李衾摇摇头:“镇远侯不是那种没轻没重的,虽看着轻狂不羁,心里还是知道孰轻孰重。”
杨瑞颔首:“嗯,但父皇待他那样好,倒是让我疑惑起来,总不会是父皇有什么用意吧?”
李衾原本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此刻因有心事,又喝了两杯酒,便道:“王爷大可不必担心。”
杨瑞道:“什么?”
李衾漠漠然道:“太子已经没了,王爷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另外就是三殿下,怕是不成气候。所以王爷现在、什么也不必做,只循规蹈矩不出纰漏,事便成了。”
景王笑道:“小舅舅,你还是疼我呀。可知就算别人说一万句话,始终不如你说一句。尝尝这个。”又捡了两块胭脂鹅脯跟冬菇放在他的碟子里。
李衾缓缓地吁了口气,只觉着酒在心口酝酿,便夹了菜慢慢嚼着去压那酒力。
萧府,东淑旧居。
四姑娘萧浣溪陪着东淑进了门,笑说道:“我们东姐姐的这院子,跟我们其他人住的不同,你瞧这进门的假山石头,若是第一次来很容易就走错在其中了。听人说,当初是故意这样设计的,里头含着什么五行八卦的理论等等,我们也不懂。”
甘棠在后面跟着,听了这话差点儿忍不住开口,只在心里默默地想:“怪不得上次我来的时候,一眨眼就不见了姑娘,再找去找不到呢。”
东淑听了这话,也想到了上次自己来这儿的情形,当时还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却自然而然就走了进来,当时还奇怪甘棠为何很久没有追进来,原来是阻住了。
萧浣溪道:“江姐姐以后住在这里,多走几次就熟悉了,这会儿因是冬天了,这些花藤子都还是枯着的,等到春夏的时候,长的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那才有趣呢。”
说话间过了假山石头,见那棵桂树仍是披霜戴雪肃穆凛然的立在院子里,纵然寒冬,还是透着阵阵甜香。
萧浣溪歪头看了会儿,喃喃道:“唉,当初有个风水先生,说是桂花树栽在这里不妥当,叫砍了去的,只是东姐姐不答应,说是这树好不容易长成这么大,又能不间断的开花娱人,何必要荼毒它呢,竟坚持要留着,想不到……”
萧浣溪喃喃这句,却又忙笑道:“姐姐别在意,我是一时想起了旧事才说这些的。”
东淑道:“哪里。”
萧浣溪又道:“若是江姐姐忌讳这些,你便同太太说一声,兴许太太会答应仍旧砍了去。”
东淑心头一动,便笑道:“何必呢,花木有情,何况我不过是干女儿,也未必就住在这里,哪里就敢擅自动姑娘留下的东西呢。”
萧浣溪笑说:“江姐姐真是谨慎规矩的人。不过我看宪哥哥那么喜欢你,太太跟老太太又疼你,将来若是叫你长住在府内,也是应当的。”
于是进了门。东淑却发现,屋内的布置陈设等已经跟之前自己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桌椅板凳倒还在,只是那些小东西上做了改变,比如原先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便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张紫檀木的长桌子仍旧靠在墙边,上头放着一个半臂之长的石头花盆,里头竟是养着几枝明艳照人的水仙。
屋子里也是暖意融融,原来一早就生了炭炉。
萧浣溪打量了一圈儿,笑道:“这儿是重新布置过的,太太亲自来看过呢。姐姐看看还有哪里想改一改的,只管说。”
东淑张了张口:“没有要改,都甚好。”
萧浣溪笑道:“姐姐的脾气真好,我先前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姐姐的传言,说你的性子是最贤良淑德的,如今认识了,果然如此,怪道宪哥哥跟老太太他们这么喜欢呢,连我也是喜欢的。”
东淑知道自己的这个四妹妹从来最擅交际,手腕玲珑,当下含笑道:“多谢妹妹不弃嫌。”
萧浣溪道:“什么弃嫌呢,喜欢还来不及,虽然姐姐的容貌跟东姐姐有几分相似,只是脾气比她要好很多呢,人也温柔些。”
东淑愕然,于是笑道:“东姑娘的脾气很不好吗?”
“不能说是不好,只是姐姐从小儿就是众星捧月的,未免性子有些孤傲,目无下尘的。”
东淑嘴角微动,她倒是没感觉自己“孤傲”到这种地步,当下笑道:“我跟她不一样,我是小门户的出身,哪里有什么资格目无下尘的呢。”
萧浣溪捂着嘴一笑,又道:“江姐姐真是风趣。”
不多会儿,外头丫鬟报说萧宪到了,两人才停了口,起身之时,果然见萧宪从外走了进来,脸上笑吟吟的,见了萧浣溪便道:“妹妹也在呢?”
萧浣溪行了礼:“哥哥今儿回来的早,是不是也知道了江姐姐来了?”
萧宪道:“正经是。”
“太太叫姐姐住在这里,我因怕姐姐不熟悉路,又怕丫鬟们说的不周详,所以亲自陪着她过来了,”萧浣溪笑道:“没想到竟是很投脾气。”
萧宪笑道:“这就好,以后就只当她是亲姐姐便是了。”
萧浣溪听见“亲姐姐”三字,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却笑道:“这是当然。”
因见萧宪只顾打量东淑,她便识趣的找了借口告辞了。
等萧浣溪去后,萧宪才问东淑道:“你觉着这儿怎么样?”
东淑道:“怎么也没提前告诉我是安排了这里给我住呢?”
萧宪笑道:“原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喜欢吗?”
东淑一笑摇头,回头时候看到那换了画的墙:“那副《太湖春晓》呢?”
萧宪微怔,继而道:“挂了太久,都落满了灰,纸也脆了,索性就换了他。”
东淑忙道:“哥哥,你别丢了它,还要好好的收藏起来才是。”
萧宪眉峰微蹙,道:“一副旧画罢了,也值得这么上心?”
东淑欲言又止。
萧宪知道她的意思,便有些按捺不住了,道:“你是因为那幅画是李衾的手笔,所以才舍不得的?”
东淑见他说破了,脸上微红:“那幅画挂了许久,都习惯了……”
“你要喜欢那幅图,改天我给你画一幅,或者另找丹青妙手,画的比他更好百倍呢。”
东淑一愕:“哥哥……”
萧宪叹了口气,到里头又看了一番,才道:“东宝儿,我问你,你答应我的话可还算数吗?”
“哥哥说的是……”
“我曾叫你别跟李衾透露,别轻信他。”
东淑一时心虚,便低了头。
萧宪眼神变的幽沉了些,道:“那天他偷偷摸摸的去别院,跟你说了什么?”
东淑见他知道了,脸上不禁更红了几分:“哥哥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哼,有趣,我说不许姓李的进去,他果然便循规蹈矩,只是竟用了什么法子诱惑着你出去见他!真是好本事!看不出他居然偷香窃玉也很在行嘛!”
“哥哥,不要这样说,他也没做什么。”东淑有些羞窘。
“他还要做什么?他要真的想做什么难道你能抗得过?”萧宪口不择言的,又道:“你只管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答复的。”
见东淑涨红着脸不言语,萧宪道:“你是不是答应了还要跟他?”
东淑的心跳急了几分,这种事情对于女子来说自然是有些难以启齿,何况是当着萧宪。
可萧宪一看这样,就知道是真的。何况李衾也没必要骗自己。
只是,说不失望不生气,却是假的。
东淑听他沉默无声,偷偷瞥了眼,见脸色不对,忙道:“哥哥,你别生气……”
无可讳言的是对她来说,那毕竟是她曾经嫁过的夫君,除了萧宪跟家里的人,数李衾最亲了。
萧宪深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东宝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哥哥不能容许你再有任何意外,你难道不清楚我的苦心吗?难道哥哥的苦心叮嘱,还比不上李衾甜言蜜语的几句话吗?”
东淑听他话说的重了,眼中便有些潮润:“当然、当然不是的。”
萧宪正色道:“若不是,那你就跟我起誓,从此别跟他许什么诺,将来就算他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你也要不为所动。只当他是陌生人。”
东淑呆了。尤其想到那天傍晚,李衾乘车在后门处相见的情形,简直失语。
萧宪见她竟不答,瞬间心凉:“原来你、已经有了主意了吗?”
他盯着东淑,走到她的身前,语气渐渐严厉:“萧东淑,你还把我当哥哥吗?你眼里根本没我了,你一心只想着他,你甚至想回他身边去,或者、更嫌我是你的绊脚石了是不是?”
他气恼之极,尤其是想到李衾今日在吏部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那股气恨夹杂着委屈冲上来,眼圈也红了。
东淑也流了泪:“当然不是了!哥哥是最重要的。但是……”
萧宪听她说“哥哥是最重要的”,心里本有些许安慰,听了“但是”,却又是一寒:“但是什么?”
东淑道:“子宁、他对我真的……很好,也是很重要的人。哥哥、我是喜欢他的,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回来了,我……”
“他是死里逃生的回来,你呢?”萧宪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难道就是好端端的?你还把他当好人呢!你知不知道他曾经差点儿置你于死地!”
东淑惊的脸色都变了:“哥哥你说什么?”
萧宪的唇一抖,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当下道:“总之,你若听我的话,那就跟他一刀两断,你若不听我的,我、我……我只当没这个妹妹!”
萧宪气头上,赌气扔下这句,拂袖出门而去!
身后东淑脸如雪色,萧宪临去那句话在心中转来转去,就像是锋利的刀刃,搅的她的心一阵阵的隐隐作痛。
两人说话的时候甘棠本在外头,不敢入内,只模模糊糊听到些许只言片语,然后就是萧宪气冲冲的出来了。
甘棠不知如何,想拦着他又不敢,只好赶紧进门:“姑娘,是怎么了?为什么跟萧大人吵嘴?”
东淑立在原地,浑身有些发麻的,几乎没有知觉了。
此时此刻,她竟忽然觉着非常的孤单,就算她现在正在门庭显赫的萧府,她昔日最最眷恋的家,在她最熟悉的卧房中,但是那种茕茕独立的孤寂之感却陡然而来,将她包围其中。
她的确如愿以偿了,重新回来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变了,她永远无法以本来的身份面对所有人,得以江雪的身份过活。
她甚至做不出一个明确的选择,虽然她原本是被逼着选择的。
东淑不想让萧宪失望,可是又放不下李衾。
这种感觉让她难过极了,如同万箭穿心,凉飕飕的疼。
东淑无法回答甘棠的话,她迈步往门口走去,站在门边上,看到院子里的那棵顶风冒雪的桂花树。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东淑喃喃地念了这几句,心头之痛无法遏制,她抬手抚着心口,终于说道:“你去……收拾一下东西。”
甘棠在后听了这句,诧异道:“姑娘你说什么?”
东淑长叹道:“去吧。把咱们的东西收拾起来。”
东淑并没有让人去告诉老太太或者夫人,只跟甘棠出了院门,一路往外而行。
她自然是熟门熟路的,那些下人等也不敢相问或者拦阻,不多时已经出了萧府的门。
当走出大门的瞬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拉着不许她走出去,步伐沉重而缓慢。
之前叫备的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候吩咐,甘棠扶着东淑要上车,她却不知要去哪里,踟躇彷徨。
正在茫然,忽然间心有所觉地转头,却正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在身侧不远处,孑然而立。
东淑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定睛细看,悲欣交集:“子宁……?”
长街上的李衾从东淑出门的那时候就看见她了,只是他也同样有些不敢相信。
他只是在心里存着万分之一的念头想着,她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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