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时候, 李府提前派了人来, 请周老太太跟府内女眷一同过府相聚说话。
因为先帝之事, 各家府邸明面上的饮宴酒戏之类的当然都罢免了, 不过私下里的走动当然还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在端午这种大节。
萧家得了消息之后, 周老夫人说道:“我向来懒怠动弹,何况天儿热了,我就不去了,让太太代替我去吧,咱们家里若有喜欢爱动的, 也跟着太太一起去就是了。”
张太太答应, 等人退了后私下里问老夫人:“往年李家虽然也叫人来请, 可不像是今年这般大阵仗,是不是因为江雪的缘故?”
周老夫人道:“上次他们不是派了四个嬷嬷过来看过了么, 这次或者是他们府里的人也要亲自过目。”
“这么说江雪也得跟着一起去了?”张夫人忙问。
周老夫人“嗯”了声, 道:“你问问那孩子的意思,她若愿意去呢就带着她, 她若流露出一点儿为难跟不愿意, 你就别强叫她去。”
“是,听老太太的,”张夫人思忖了片刻,终于又道:“这李家的人是单纯的好奇呢,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其实当初子宁想要娶江雪的时候我也是吓了一大跳,自以为李家那些人也不会答应, 也不知子宁用了什么法子,竟没有闹开来……这次若是江雪去了,会不会、节外生枝之类的?”
张夫人是个谨慎之人,但是论起大局观跟世事洞察,还是要看老太太的。
周老夫人听她问便一笑道:“你怕什么?是怕他们会亏害了江雪吗?”
张夫人忙陪笑道:“其实他们那样的人家,就算不喜欢,应该也不至于做的太过分,就是我还有些不放心。”
“你的担心是应当的,”周老夫人却淡淡的,又道:“所以我刚刚跟你说让你去问江雪的意思,若是她答应要去呢,你就不用担心了。”
张夫人一惊——老太太的这句话,却像是只要江雪答应了,那纵然真的在李府遇上什么也是不怕的,竟是这么相信江雪吗?
张夫人看了老太太半晌,若有所思地欠身道:“是。”
此后张夫人果然立刻跟东淑说了此事,又道:“李府特意来请,未必不存着要趁机瞧一瞧的意思。但老太太叫我问你,你若愿意去,正好儿就跟我们一起去逛逛,若是不想去,也不用为难,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东淑笑道:“既然是这样,跟着太太一起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倒也好,我当然是愿意的。”
张夫人见她巧笑嫣然,不知为何心里也很欢喜,便握住她的手道:“其实我想,你也该去看看,毕竟六月里就嫁过去了,这会儿去瞧一瞧,心里也有个底儿,好孩子,你很不用怕,横竖有我呢。”
东淑心头一暖,顺势靠在张夫人的肩头。
张夫人本能的抬了手,宠溺的抚东淑的肩,一如以前母女两人相处时候的光景。
东淑眼底略微湿润,可那声“母亲”却在嗓子里打转,始终没叫出来,只低低的唤道:“太太。”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去了。
端午这日,萧府这边儿去的人却也不少,二房里陈夫人跟两个少奶奶,以及四姑娘萧浣溪,六姑娘萧安安等也都答应了要去。
虽然是正经朝廷休衙的日子,但是萧宪却仍是忙的分/身乏术,还是萧卓陪着而来的,还未到,李府的人已经得了消息,远远地过来殷勤迎着。
到了府门口,张夫人等便又由一干嬷嬷们迎了进内,萧卓自然在外头应酬。
这是东淑起死回生后第一次来到李府。
进大门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颤,像是身心跟这古老的宅邸里的什么东西起了共鸣,这种感觉怪异而强大,甚至让东淑的耳朵在瞬间失聪似的,竟无法听见周围的任何响动。
幸而此刻也不需要她听或者做什么,她只需要默然跟在张夫人等的身后,缓缓向着李府更深处而行。
早在门口下车的时候,东淑就瞧见了李府门边还停着不少车轿等,自然是其他请来赴宴的贵宦世家的人,等到了内厅,果然满堂嘉宾,正坐着寒暄。
闻听张夫人到了,里间李府的二夫人跟袁少奶奶先迎了出来。
李衾的父母早逝,府内老夫人就叫大太太照看着他,如今大太太有点年纪了,府内的事情就由二夫人跟大太太的儿媳妇袁少奶奶帮着料理。
萧家的人才到,李府厅上原本坐着的女眷们除了几位国公府的实在有年纪的外,站起了一大半儿,彼此寒暄行礼,热闹非常。
张夫人又带众人上前给李府的老太君请安,东淑跟萧浣溪等也都行了礼。
薛老夫人笑蔼蔼的,双眼看着东淑打量了半晌,才笑点头道:“大热的天,不必这样闹哄哄的为难了孩子们,快都坐着凉快凉快是正经。”
于是各人归座,底下婢女们送上时下新鲜的枇杷,杨梅,樱桃、桑葚等果品,预备赏午。
说笑间,薛老夫人道:“今日不能如同往年般摆酒听戏了,只是毕竟是大节,不能虚过,此刻花园中的石榴花开的正好,不如把桌子摆到花园水阁明厅中去,又凉快,又且应景。”
于是丫鬟们便去布置,不多会儿来请众人移驾。薛老夫人由袁少奶奶跟贴身的丫鬟扶着,带着众人来到花园之中。
这会儿日色正好,花园中一派明媚景致,蜂蝶飞舞。
远远地看到靠墙边上一片的红云冉冉,细看原来是无数棵的石榴花树,五月石榴花开正好,争奇斗妍,艳丽非凡。
张夫人不由赞叹道:“贵府的这片石榴花树着实是好,又能赏玩,又能结果子,真是两不耽误。”
薛老夫人笑道:“我最爱石榴树也正是因为这个,不像是一般的俗花,只顾乱开一起,没个结果儿的。”
众人都笑起来。
忽然听少女的声音清脆笑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怪不得古人也说‘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今日见了这样的景致,才算是真正赏午呢,也是托了老太太的福了。”
大家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工部尚书府的屈青瑶。
屈姑娘说罢,有人接口道:“果然还是姐姐博闻强识,不知这是出自哪一首的诗?”
问这话的竟是萧浣溪。
屈青瑶知道她也是饱读诗书,未必是真的不知道,却一笑说:“这当然是李商隐的《石榴》一首。妹妹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萧浣溪很谦和地笑道:“我统共也没读过什么书,哪里就是诗仙了,何况在姐姐跟前自然也是甘拜下风的。”
屈青瑶以为萧浣溪是故意的在抬举自己,心中大喜,暗暗地也越发高看了她几分。
却不知这薛老夫人是个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并不是很喜欢女孩子读书写字儿,如今见她两个谈论这个,便不以为然地瞥了眼。
众人沿着湖畔进了水阁明厅,见窗明几净,雅致非常,且窗扇极多,几位敞亮。
窗户外一侧是湖水泛波,一侧又是绿树成荫,景色好不说,且清凉无比,众人都非常喜欢。
薛老夫人也觉满意,道:“在这个地方坐着喝一杯雄黄酒,才真正对滋味呢。”
东淑从进李府内厅,就察觉有人频频盯着自己。
这是自然的,一来是她的这张脸,二来,若说京城内现在谁是炙手可热的,她说第二,只怕也没人敢称第一。
对众人来说——萧府的干女儿,李府未过门的媳妇,这个身份,只有当初的“萧东淑”可以比拟。
不过在许多或好奇或惊疑的目光中,东淑发现有个人的眼神格外不同。
那就是刚刚在石榴树前念诗的那位屈姑娘了。
除了两府的世交外,兵部跟工部关系颇为密切,毕竟要仗着工部的军器局,所以李衾跟屈大人的关系也非常之好,曾经一度还有些流言传出来,比如屈尚书有意联姻之类……
以前李衾“名花有主”的还罢了,东淑虽知道他很招人的眼,但他毕竟行事端方,虽然有招蜂引蝶颠倒春心的资本,却从不滥情风流,就算有人觊觎,他也自有法子应对,因此东淑是很放心的。
但是后来自然不同,李衾成了鳏夫,那原本退避三舍的蜂蝶们自然重又闹哄哄了。
东淑记得自己当初以“江雪”的身份进萧府的时候,曾听说过这屈姑娘是钟情于李衾的,为此也等了李衾两年。
这么一想,如今屈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古怪,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因为天热,众人均都懒怠吃东西,只喝些雄黄酒应景,并吃些新鲜的水果。
时鲜的大樱桃蜜汁甘甜,桑葚酸软味佳,杨梅爽口,枇杷熟烂,东淑捡着吃了会儿,又怕真酸了牙齿,便停了不吃。
正在这时,萧浣溪起身走过来轻轻地拉了她一把。
东淑见张夫人正跟李府的两位太太寒暄,就也起身随着她走了出来。
东淑问道:“怎么了?”
萧浣溪道:“干坐着很是无趣,姐姐跟我去看看那石榴花如何?”
“就这么喜欢?回头在府内也叫人多栽些就是了。”东淑说道。
萧浣溪笑道:“姐姐说的倒是轻巧,只是那着急现栽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年岁深远,这般有气势。”
两人才要走,就听到身后有人道:“你们悄悄地在做什么?”原来是屈姑娘也出来了。
萧浣溪笑说了,屈青瑶道:“你跟我心有灵犀,我也正想再去逛逛呢。”
于是三人一路往前而来,沿着湖畔走了片刻,眼见石榴树在望,萧浣溪笑道:“快看,那边儿有个秋千架,怎么先前咱们都没看见呢?”
东淑闻言微怔,抬头看去,越过树丛石榴花树,隐隐约约果然见东墙下立着一个秋千架子。
走近了看,却见木架上原本的红漆已经斑驳,看着像是有年岁的了,并不是新竖的。
东淑看着这秋千架,百感交集。
依稀中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就在那秋千架旁边,喁喁低语,宛若神仙眷侣。
只可惜已经是梦幻泡影。
萧浣溪转头四看,原来从外头看的时候多半只看见石榴树,到了里间才知道别有洞天。
她便笑道:“这里好玩儿,又隐秘,风光又好,江姐姐屈姐姐,咱们一起荡秋千如何?”
东淑回神,迎着萧浣溪的目光,微笑道:“这个怕是不妥吧,毕竟是人家的院子里,咱们这样冒失过去,是不是有些像是鸠占鹊巢了?”
屈青瑶本还有些踌躇,听东淑这么说反而道:“这有什么?秋千架既然竖在这里,难不成不许人儿玩吗?平时咱们不来的时候,他们府内的人自然也玩儿的。我们是客人,如今没人的时候坐一坐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便偏跟萧浣溪道:“妹妹,你上去,我帮你推。”
萧浣溪忙摆手笑道:“还是不了,我怕。”
“怕什么。”屈青瑶拉着她走到秋千架旁,摁她坐下,吩咐道:“你只握着两侧的绳索别放手就是了。”
萧浣溪嗤地笑了,又对东淑道:“江姐姐你过来呀。”
东淑缓步也走到近前,却只管出神的打量这秋千架。
这会儿屈青瑶推了萧浣溪一把,她便双足悠悠然的离地,裙裾随风飘了起来。
萧浣溪忙道:“姐姐轻些,太高了。”
晃了两下便觉着头晕,当下跳了下来,却拉着东淑道:“江姐姐你试一试,可好玩儿了。咱们府内怎么没这东西?”
东淑身不由己地给她摁落,不知如何是好。可巧在这时候,却是李府的李祈晴跟萧安安寻了来。
见她们在这里玩耍,李祈晴的眼中先掠过一丝诧异。
李姑娘同萧安安走到近前,看着东淑笑道:“江姐姐好兴致。”
东淑已经站了起来,萧安安见她不肯,自己便毫不客气的落座,又催着萧浣溪帮自己推。
这边李祈晴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个秋千,是当初三嫂子还在的时候,三哥哥叫人特意立的。”
萧安安坐在秋千上一愣:“三嫂子?你说的是……”
萧浣溪道:“当然是我们东淑姐姐!”
李祈晴点点头,道:“自打嫂子出事后,这秋千就荒废了,曾有人想拆了它,却给三哥哥喝止,于是就留了下来直到如今。”
萧安安原本还大有兴致,听到这里已经慌得站了起来。
李祈晴笑道:“所以叫我说,还是别在这儿玩的好,虽然三哥哥没明着说,可是阖府里的人没有一个敢来这里玩儿的。”
见萧安安跟屈青瑶脸色大变,萧浣溪略带忐忑……李祈晴看向东淑,却见她微微垂首,仿佛心不在焉在想事情似的。
李祈晴便咳嗽了声,道:“不过姐姐妹妹们也不必在意,毕竟你们是客人,且三哥也未必会怎么样。”
正说到这里,忽然见墙外天空中有一只白鸽呼啦啦地冲天飞起。
李祈晴是知道李府规矩的,见状拍手笑道:“你们看,这一定是哥哥老爷他们在外头射柳了。这只鸽子只怕是第一只,不知道今儿夺魁的又是谁呢?”
大家原本给她提起秋千的典故,还有些惶惶然,听了这句便忙问何为射柳。
原来李府因为是武将出身,所以不肯忘了本源,尤其是在这端午大节之中,族内的男儿们会在空旷的院落里行射柳之礼。
将一个极大的葫芦剖开,里头放上一只白鸽,挂在柳树上,看看谁是第一个射落柳枝,放出白鸽的,鸽子飞的最高者自然是脱困最快的,也更代表射箭之人的射术精湛,以此为胜,同时也是“百舸争流”,步步登高的好意头。
屈青瑶听李祈晴这般说,立刻拍手道:“这还用说?我猜是李尚书!”
李祈晴笑道:“屈姐姐这么肯定是三哥哥?”
屈青瑶道:“我当然确信。”
萧安安也跟着说道:“我也早听说姐夫的箭术是一流的,京中无人可及,当然是他。”
李祈晴看向萧浣溪:“四姐姐呢?”
萧浣溪故意犹豫了会儿,道:“我可不知道了,毕竟高手云集,外头都有谁参与其中还是未知呢,也许李大人都不在其中……”
屈青瑶听了这个才上了心:“李尚书可在吗?”
李祈晴笑道:“要知道也是容易的,你们随我来。”
于是她转身带路,越过这片石榴树,穿过夹道,竟来到一处幽静院落,李祈晴领着三个人进门往左,拾级而上,又拐了个外,竟到了一处小塔楼上。
李祈晴往外打量了会儿,道:“你们自己瞧。”
除了东淑之外,其他三人忙凑上来往外看,一时惊叹。
原来在这小小塔楼之前,正是李府里操练府内男子武艺的地方,名唤小校场,靠北的墙边是一棵有年岁的柳树,绿柳如丝,随风款摆,如今树上果然挂了很多葫芦,看着倒是妙趣横生。
柳树下地面,有一片葫芦孤零零地跌落在地上,显然不知是谁已经拔得头筹。
陆陆续续的,李府的男丁们、以及来赴宴的一些宾客有兴趣的便出列,也拿了弓箭试射。
萧浣溪跟萧安安即刻先看见了她们府的萧大老爷,萧卓却没有下场,只坐在旁边廊下,一边吃茶一边点评众人的技法。
屈青瑶在旁边则仓皇地找寻她想见的那人,只是总也看不到,未免心里着急。
大家各怀心思,直到李祈晴回头,忽然发现东淑不见了。
“江少奶奶呢?”李祈晴诧异地问。
身后有个丫鬟道:“少奶奶说她有些累,又怕扰了姑娘们的雅兴,所以先行回去了。”
剩下四个人面面相觑,李祈晴道:“可有人给她带路?”
萧安安道:“怕什么呢,反正路又不长,江姐姐一个人也能回去的。”
李祈晴欲言又止:“哦,我倒是忘了,她身边的丫头是彩胜,那丫头当初是跟着三嫂子的,自然认得路,不必我多担心了。”
屈青瑶满心都在找寻李衾,因看不到便说:“怎么好像李尚书大人没在里头,按理说他不该缺席的。”□□叨,忽然眼前一亮,却见有个身着素淡珍珠白缎袍的男子缓步从南边墙下走了过来。
阳光洒在那缎袍之上,素白袍上似乎也晶然有光,他整个身形就像是浸润在无形的光芒之中,纵然万人之中也是最为耀眼的那个。
此刻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弓,肩宽腰挺,闲庭信步,公子如玉,却又有儒将之风,叫人一眼倾倒。
不是李衾更是何人。
东淑沿路而回,才过角门,就听低低的说话声音,道:“怎么也不拦着她们呢?老太太那里问了好几遍怎么人都不见了。”
这个声音耳熟的很,东淑止步之时,就见袁少奶奶带了两个小丫头走了出来。
猛然间打了个照面,东淑略略欠身道:“少奶奶。”
袁少奶奶看着她的脸,片刻后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找你们去,其他人呢?”
东淑笑道:“没什么,都在前头看射柳呢。”
“真是胡闹,”袁少奶奶笑着责备了一句,脸上却并没有很恼怒的表情,只仍盯着东淑带笑问道:“你怎么不看呢?”
东淑说道:“因走了太长时候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
“啊……”袁少奶奶左顾右盼,道:“这儿回去水阁明厅还有一段路呢,你若是乏的很,我陪你到就近的兰厅去坐会儿吧。”
东淑微笑道:“这就再好不过了,只不过您不是要去找人的吗?别为我耽搁了才是。”
袁少奶奶道:“不碍事,原本是宫内的太妃娘娘先前派人送了端午的礼出来,老太太在那里跟众家太太奶奶们赏玩呢,一时想起怎么厅内少了人才问起来。”
东淑道:“原来娘娘还赏了东西,实在是有心了。”
袁少奶奶缓声笑道:“可不是嘛,一则是娘娘有心,二来也是皇上的隆恩,除了娘娘,皇上也另有赏赐。改天还得进宫谢恩呢。”
东淑原本就强行按捺,听了这句,之前喝下去的雄黄酒越发在胸口阵阵涌动。
袁少奶奶见她脸色不佳,忙道:“听闻你素来身子是虚的,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人请大夫来看看如何?”
“不妨事,只是天热又累,歇息一会儿自然就好了。”东淑略一摇头,说话间已经跟袁少奶奶进了小跨院。
少奶奶又吩咐人去拿些解暑的汤水来,她自己却陪着东淑在厅中落座,道:“我之前听说,你住在萧府,现在难道不是了吗?”
东淑道:“时而会去住上一阵子,只是毕竟不便长住打扰。”
少奶奶笑道:“很不必说这见外的话,我虽是李府的人,却也知道萧家着实把你当成亲女儿般看待的。不然的话,怎么竟把东淑昔日的闺房也都让给你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丫鬟送了汤水过来,袁少奶奶道:“这是府内秘制的解暑汤,夏天喝最好,你且尝尝。”
东淑道:“多谢。”
她喝了两口,便揉着太阳穴道:“请少奶奶恕罪,我有些撑不住了,且容我稍微入内歪一会儿。”
袁少奶奶忙道:“不妨事,你只管去。”
彩胜扶着东淑到了里间,在罗汉榻上歇息了。
她站了片刻见东淑并无动静,才退了出来。
外间,袁少奶奶仍是坐在圈椅上,手中端着一盏茶,似乎要喝又像是心不在焉。
正踌躇中,就听袁少奶奶轻声道:“彩胜,你竟然换了新主子了?这都是三爷的主意?”
彩胜忙跪地:“是,是三爷派我在江少奶奶身边的。”
袁少奶奶道:“我不管这个,我只问你,你当初为什么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彩胜咬了咬唇,不曾出声。
袁少奶奶瞥她道:“你知不知道,先前三奶奶出事后你也紧跟着无缘无故的不见了,非但府内为你闹的翻了天,萧府那边更是差点出大事,尤其是萧尚书,他一度以为咱们这里有什么藏掖,甚至怀疑是李府把你暗害了。”
彩胜才道:“大奶奶,奴婢。奴婢知错了,可奴婢也是身不由己的。”
袁少奶奶道:“你说什么?”
彩胜道:“当初姑娘出事后,奴婢怕的很,本想追随姑娘而去的,谁知……竟给一个大恶人把奴婢捉了去,这些年来几乎死在他手里,是三爷知道了后才把奴婢救了出来的。”
袁少奶奶的脸色大变,手不知不觉中握紧:“大恶人?你说的是谁?”
彩胜面露畏缩之色:“奴婢给折磨的稀里糊涂,竟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袁少奶奶皱眉,再度问道:“那以前的事情呢?”
“以前?”
“以前你伺候三奶奶的时候,”袁少奶奶盯着彩胜,“三爷可问过你?你又是怎么说的?”
彩胜似乎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身子开始哆嗦。袁少奶奶见她的反应,心头发寒。
其实袁南风在知道彩胜重又现身,且由李衾给了江雪的时候,她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直到现在,才终于确信。
她有些色厉内荏的:“你还不说?”
彩胜伏身:“少奶奶!三爷问……我们姑娘是怎么去了的,我、我也不太清楚啊,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三爷而已。”
“你知道什么?”
“我、我知道的,那天在城外的广恩寺里,有恶人……”
“住口!”袁少奶奶竟无法听下去。
彩胜低着头,片刻才小声道:“大少奶奶也知道的对吗,那天有人欺负了我们姑娘……”
“你还敢说!”袁南风震怒,她向来是不肯轻易动怒的,这会儿脸色竟有些狰狞。
彩胜胆怯,却流着泪低低道:“大少奶奶,你明明知道,当时怎么不帮着我们姑娘呢?可知她后来身故,兴许就是因为过不去这个坎儿啊!”
“帮她?”袁少奶奶的手发抖:“怎么帮?”
不等彩胜说完,袁少奶奶道:“你知不知道‘清白’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能帮她的,就是视而不见,就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然的话若是给府内知道了,你以为还有她的活路吗?这就是我能帮她的!你若是嚷嚷出去,她纵然死也死的难堪……你还叫我‘帮’?明明是更害了她!”
半天,彩胜含泪嗫嚅道:“可是这、这不公道。”
“你想要什么公道?”袁南风笑了笑,眼中却掠过些伤悒之色,她冷冷淡淡的说:“你以为你是谁?”
彩胜没有回答她是“谁”。
却有另一个人替她说:“她要不着公道,那我呢,我行吗。”
袁少奶奶本是端坐着的,闻声竟从椅子上霍然而起。
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袁南风盯着门口,却见一道身着素缎长袍的身影从门边缓缓出现。
“你……”袁少奶奶在瞬间竟心惊肉跳,她勉强保持镇定问:“三爷你怎么在这里?”
李衾负手进门,双眼淡然无波的看着袁少奶奶:“嫂子只告诉我,这公道,我能不能要。”
袁南风的唇角不受控制的微微牵动,虽然李衾脸色平静一如寻常,她却有种无所遁形想要即刻逃走的感觉。
她不说话,李衾垂眸道:“嫂子向来是个有心的人,不像是东淑,虽看着聪明过人,其实是一根筋,她要是信了一个人就全然不疑的。当时在府内她最信任的就是你了。而且在她才嫁过来的时候,我总是跟她说,大嫂子如何如何贤良之类。她当然也听进心里去了。”
说起这个的时候,李衾的眼圈忽然慢慢的红了起来。
袁少奶奶听了,将头转到旁边:“别说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住什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也许没有用,也许有用,”李衾垂着眼皮,眼底余光往内瞥了眼,道:“至少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想知道什么?”袁少奶奶问,又道:“你是不是早就疑心了呢?你怀疑我?”
李衾道:“嫂子是我最不想怀疑的人,你知道的。”
袁南风听了,后退一步,双膝一屈又坐回椅子上。
此刻彩胜已经退后,袁少奶奶的人本来就在门外,因李衾先前来,也都给打发远离。
袁少奶奶扶着额头,半晌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猜到了。”喃喃说了这句,她看一眼李衾,“我也知道你必然恨了我,可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李衾觉着这三个字极为好笑,“是怎么个不得已?”
袁少奶奶听出他的声音在温和之外多了一抹冷峭,她定了定神,终于淡声道:“子宁,你是大太太养大的,你哥哥也向来看重你,他虽然也有儿有女,但是长兄为父,你该知道。”
“然后呢?”
袁少奶奶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假如有个人跟你说,要取你哥哥的命,你会怎么做?”
李衾道:“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袁少奶奶点头,又道:“那假如,那人手眼通天,是真的会杀了你哥哥,你没有别的办法呢?”
李衾皱眉。
“就在这时候,那个人提出一个条件,”袁少奶奶的声音放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给摁着蹭在铁砂石上磨出来的,她道:“假如那人说,要拿我的命换你哥哥的命,你肯不肯?”
李衾早猜到她不会是无缘无故打这个比方的,直到听到最后,也随之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他走前一步望着袁南风,“有人威胁你们,要取我的命,若要我不死,就要……”
不等李衾说完,袁少奶奶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只能答应他。”
李衾的喉头动了动:“所以,才有广恩寺的事吗?”
袁南风满面痛苦,双唇紧闭。
李衾缓缓仰头,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对袁南风道:“要知道是这样,我宁肯受千刀万剐,也绝不容许。”
袁少奶奶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她抬手捂着脸:“可是你叫我怎么做?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真的死了,看你哥哥伤心?你知不知道,要真的不管,那会儿死的不止是你!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
当时李衾在北关巡边,一应军需调动、军情传报等自然都要经过中书省。
那歹恶之人以此为要挟,不可谓不狠绝。
这件李衾却并不知道。
院子外有小丫头来探头探脑找寻袁少奶奶,袁南风正将崩溃的时候,听到外头丫鬟说话的声响,却又迅速的恢复了平静。
她掏出帕子擦干了泪,站起来道:“事情是我做的,你若要给她报仇,我也无话可说。”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她迈步往厅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道:“可是,如果事情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就算是萧东淑如今站在我跟前质问我,我也、也不会后悔。”
然后她微微扬首,快步出门去了。
李衾立在厅中,四边俱静。
连树荫间的蝉唱,都缓缓地消退无声了。
厅中唯有深入骨髓的寒凉之气在悄然流动。
终于李衾迈步向内走去,里间的罗汉榻上,东淑面朝内侧卧着,像是已经睡着。
面对这道背影,李衾忽然间心头发寒,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他走到榻前:“你都听见了。”
东淑没有回答。
李衾道:“你知道我会来?”
东淑仍是没有声响。
李衾看着她不动的样子,更加不安。
索性不再问,只是俯身过去将她抱入怀中。
在这时候东淑才抬手推了他一把,似乎想将他推开。
李衾的反应却很快,即刻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反而又把东淑牢牢地环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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