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侯爷回来了!”

    “参见侯爷!”

    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镇远侯李持酒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而行。

    这房子是他们镇远侯府之前在京内的老宅,之前他因犯法给贬斥出京,只留两个老家人在京中看守。

    先前得到吏部召唤,启程回京之前,宅子里留守的仆人们得到消息就先给清理打扫了一遍。

    李持酒生得肩宽腰细,双腿却又直又长,他身后的小厮乘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兀自追之不及。

    眼睁睁地看着主子那散着的发尾在面前一晃,袍袖一挥,潇潇洒洒地就没了人影。

    旁边的家奴见状暗笑:“云哥儿,你这可不行,倘若侯爷在里头要使唤你,岂不是还要先等上半天?”

    乘云挥挥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闭上你的鸟嘴!”

    家奴见李持酒身形消失,便大着胆子凑上前问道:“云哥儿,听说侯爷今儿去的是金谷园?哪儿的娘们儿当真个个的都是西施,貂蝉?”

    乘云啐道:“你想知道?你刚刚怎么不问侯爷?”

    那家奴缩缩脖子,笑道:“我是疯了不成?还想我的脑袋在脖子上安稳多呆几天呢。”

    乘云才要还嘴,却见二门内一个丫鬟走过,他急忙拔腿跑了过去,叫道:“叶红姐姐!”

    里头的丫鬟听见召唤,便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道:“乘云,你怎么还没进去?我眼见侯爷进去半天了。”

    “这不是没赶上嘛,”乘云讪笑着,见左右无人,又低低问道:“姐姐,今儿又是怎么回事?”

    叶红小心地左右瞄了一眼,才也低声回答:“还能怎么回事,太太心里又不痛快呗。”

    乘云啧了声:“又拿少夫人杀性子了?”

    叶红抿嘴一笑,却又有些忧愁的说道:“这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儿,少奶奶的身子本来就多病多灾的,好不容易回来前有了点儿起色……太太还隔三岔五的找不痛快,叫我说这个儿媳妇已经够贤惠的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得了,难道真的要欺负死了她,再找别的吗?”

    乘云也露出了心有戚戚然的神情,揣着说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少奶奶就是性子太弱了,之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虽然说这是她的孝顺,可太太也太苛刻了,幸而咱们主子不是个糊涂人。”

    叶红无奈地看她一眼:“侯爷不糊涂又能怎么样?那是他亲娘,他也只是夹在中间罢了,顶多他不帮着打骂少奶奶,可也不曾为了少奶奶怎么样太太啊。”

    乘云努了努嘴,皱皱眉:“这些事情咱们当下人的虽心里清楚,只是不敢说,姐姐也知道主子的脾气,那火上来,只怕还扭断我的脖子呢。”

    此刻又有个丫头从廊下走来,两个人见状便各自不露声色地散开了。

    乘云便飞奔到了老太太上房,却见几个丫头都站在门口上,垂头而立,他小心翼翼走到门边,隔着门帘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隐隐地只听到是苏太太的声音,哭哭啼啼地说道:“我近来觉着身上不好,只是想吃个酿寿星鸭子,取个好意头儿罢了,叫她去做,她推三阻四的不肯,竟还当面儿跟我说,寿不寿的跟吃几只鸭子没什么关系,得看个人的品行,你说这像什么话?她这不是诚心咒我吗?”

    乘云听了这句,就暗暗地撇了嘴,心里嘀咕:“又说瞎话了,少奶奶何等贤惠柔弱,怎会说这些不中听的。”

    房间之中,李持酒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至于因为这个就气的犯了晕眩症?酿寿星鸭子厨房那里也都会做,她的身子毕竟病恹恹的,母亲就不必强求了。”

    “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苏太太直起眼睛。

    李持酒跟乘云一样,当然也是不信的,可又不想给母亲没脸,就只道:“倒不是,只怕她词不达意的让母亲误会了。”

    “什么误会,她当面儿说,我亲耳听的真真儿的,我还活见鬼呢!”苏太太气的满脸发红,又控诉说道:“都说她的身子弱,可先前在昆明的时候,明明上上下下伺候我伺候的好好的,那次无缘无故的死过去,弄得阖府人仰马翻,以为她真的不行了呢,谁知后来仍是好好的,饭也比先前吃的多,可见是装的!不过是弄出一副病西施的样子,让你偏向她罢了!今日她越发过分了,敢当面跟我顶撞忤逆,我看她要反了天了!”

    李持酒皱皱眉,却仍是带笑说道:“母亲,之前也没断了大夫,不都说了她是先天的弱症嘛。而且那回她病危,也是大夫亲口说的无救了,哪里就是能装出来的。”

    “那你说她怎么又活过来了?”苏夫人问。

    李持酒道:“这……谁说的准呢,兴许是她的命大,阎王爷觉着还不到时辰呢。”

    “呸!”苏夫人啐了口,道:“倘若是不到时辰,那就跟先前一样,打起精神来好好地伺候老娘!可没想到她死过一回倒像是变矜贵了,每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实话跟你说罢,今儿我就是故意试试她,看看她是不是还跟之前一样孝顺,谁知果然试出来了吧?寿星鸭子是个意头,她这都不肯替我做,还指望她给我养老送终呢!养着这样的儿媳妇做什么?端茶送水的不行,跟你成亲这两年了,连个蛋也没见她下过!”

    李持酒咳嗽了声,笑道:“好吧,母亲息怒,我回头教训她就是了。”

    “你教训她?”苏夫人哼了声,斜乜着眼看李持酒:“你不要当着我的面儿说这些好话,回头却纵得她越发癫狂了。”

    李持酒不语。

    苏夫人见状,便倾身道:“酒儿,你是立了功才回来京内的,这京城内多少真正高贵的高门淑女,你听娘的话,趁早儿把她扔了,这病恹恹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何况她的出身又不好,留着只怕白耽误了你,另外娶一房好的,对你跟咱们家也大有好处。”

    李持酒似笑非笑道:“母亲,咱们说过了的,别的什么都依你,就只这一件儿不能。”

    “你!”苏夫人被噎住似的,又气道:“你就不听我的话吧!迟早晚给她连累!”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外头有低低的咳嗽声传来。

    李持酒皱了皱眉,回头时,见帘子给打起,有两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丫鬟甘棠扶着少奶奶江雪,江少奶奶身上穿着月白色竹子暗纹的褙子,银灰色百褶裙,素净如雪的脸儿,乌发堆云,只斜斜地插着一支银钗。

    她柳眉微蹙,双眼中似有泪光点点,闪闪烁烁,当真的我见尤怜。

    江少奶奶走到榻前,屈膝行礼道:“太太可好些了?”

    苏太太见了她便露出嗤之以鼻的样子:“你来干什么?”

    江少奶奶柔声道:“先前身子不适,怕病气越发冲撞了太太,此刻觉着好些了便立刻过来请安。”

    苏太太冷笑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好听的,你如今变成正经主子奶奶了,我可受不住你的礼,只盼你别谋害我就是了。”

    江少奶奶闻言微微低头,眼中的泪就涌了出来,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可偏偏是这种隐忍委屈的样子,更惹人疼惜。

    李持酒在旁看到这里,不由道:“母亲,她都来了,可见是真心的,家和万事兴,不如就罢了。”

    苏太太双眸微睁。

    她还未说话,江少奶奶却哽咽道:“今日那酿寿星鸭子,本该我亲自去做才是,只是先前病死了那一场,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有些呆呆的,不是不肯给太太做,就怕做的不好反而害太太不喜欢……”

    苏太太瞠目结舌,想了想道:“你、那你当我面儿说的那些什么当寿星要有德之类的话又是怎么样?你岂不是当面忤逆!”

    江少奶奶道:“古来有‘卧冰求鲤’,‘彩衣娱亲’,孝道上的事,儿媳怎敢有半点马虎?当时看太太着急,才劝慰了两句,怕是太太会错了意思。”

    这话跟李持酒所说一样。

    苏太太却气道:“你别敢做不敢认,我当面噎我,差点儿把我气死,我怎会会错意!现在当着酒儿的面儿却说这话来支吾,你可真会装啊。”

    江少奶奶以手掩口,流泪道:“既然这样,那儿媳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横竖都是做小辈的错,只求母亲宽恕我言差语错……”委曲求全地说到这里,又一叠声咳嗽了起来。

    李持酒对甘棠使了个眼色:“还不带少奶奶回去?”

    丫头急忙扶着江少奶奶退了出去,剩下李持酒对苏太太道:“母亲,她的身体本就不好,何必一味的为难,适可而止就罢了。”

    苏太太看出他不高兴了,一时愣住。

    李持酒则行礼道:“我先去了,母亲好生保养,大夫开的药且记得服。”

    苏太太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开,大吃一惊,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儿子居然为了媳妇对她不顺和,顿时叫道:“你给我回来!”

    但不管她怎么发怒,李持酒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里头苏太太白白地声嘶力竭叫了一场,反闹得自己眼前发黑,差点儿又晕死过去。

    且说李持酒回到房中,见江少奶奶正在喝水,不知怎么又弄得气喘,好不容易止住。

    小侯爷淡淡扫了一眼甘棠:“你出去。”

    甘棠也是打怵这位爷的,忙行了个礼,悄然退了出去。

    李持酒走到床边上:“好好的怎么又闹起来?”

    以前这种事也时常有的,但今日有些特殊,居然闹到让苏太太派人去叫了他回来。

    毕竟之前都是苏太太占上风,从来不会过分惊动他。

    李持酒了解自己母亲的脾性,同样也深知自己这位夫人的性子。

    “江雪”是他一意孤行要娶的,是个极其敏弱内向的女孩儿,从进了门,任劳任怨的伺候,时间一长,李夫人就觉着成了例,而且江雪不管做的怎么好,李夫人总能挑出错儿来。

    也许江雪的出身就是错吧,毕竟她是罪人之女,若不是李持酒执意要娶她,此刻她只怕也跟着江家的父母,或者死在流放西北的路上,或者不知流落何处了。

    儿媳妇出身不佳,这大概也是李夫人最不满意的地方。

    可能也知道这点儿,所以江雪自打进门后,就矮人一头似的,事事顺从,忍气吞声。

    所以李持酒断然不信江雪会忤逆顶撞苏太太。

    此刻江雪低着头,喏喏道:“没什么……只是因为我,又让侯爷为难了。”

    比起苏太太的不依不饶,这句话却更显得顾全大局。李持酒道:“没什么为难的,倒是你的身子,先前不是好了些吗,怎么又像是转坏了。”

    江雪道:“多半是路上颠簸,所以才……不过也赖不得这个,到底是我的底子不好,大夫说过了的,我不是个长命之人。”说到最后一句,就飞快地瞥了李持酒一眼。

    李持酒没留意她这个动作,只不以为然道:“什么长命短命,大夫又不是神仙,何况这世上庸医多着呢。如今到了京城就好了,这里高明的大夫毕竟多些,改天我叫人寻两个来好好给你看看。”

    “不不,”江雪脱口而出,迎着李持酒的目光,却忙又缓声道:“人各有命,何必强求。我是认命的。何况……我也很是自责。”

    “自责?”

    “我虽然一心孝顺太太,可事与愿违,每每地惹她老人家不快,所以很是自责,恨不得自己去了。”

    李持酒听到最后一句似有所动,走到她跟前,探臂将她轻轻搂住。

    他才在金谷园厮混过,身上是杂乱的脂粉香气,虽然不乏名贵的香料。

    江雪脸色一变,眼神闪烁,想要避开又不便,只能僵硬地把袖子里的帕子扯出来,假装咳嗽掩口般的抵在口鼻处。

    李持酒当然发现了她的不自在,却只以为是两人久未亲近的缘故,没有多想,只淡淡道:“你不必说这些丧气话,有我呢。”

    江雪垂着头,半晌才道:“侯爷……其实太太说的话有道理,您就没有想过吗?”

    “嗯?”

    江雪忍着那熏人的香气、以及他身上独有的男子气息,小声道:“就是……我不像是长命之人,出身又是寒门,侯爷新立了功,如今进京,自然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只怕不少高门淑女愿意结亲,我又何必……耽误侯爷前程呢?”

    李持酒听到这里,隐约会意:“你什么意思?”

    江雪话到嘴边,忽然觉着不太对劲,便改口道:“侯爷自然知道的。”

    李持酒冷笑了声,将她放开,他起身负手,冷笑说道:“老子的前程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少说这些不中听的废话。至于你,我喜欢一日,你就留在身边一日,等哪天我看厌了,不用你开口,我自然会处置。”

    他说了这句后,便转身出门去了。

    直到李持酒去后,榻上的江雪才将掩口的手帕缓缓放下。

    同时,她脸上的神情也都变了。

    跟先前的柔弱楚楚不同,如今这张秀美绝伦的脸上,透出一种不屑鄙夷、略带微恼的表情。

    “这臭小鬼……”她磨了磨牙,喃喃低语道:“还挺难缠的,这是软硬不吃啊。”

    说了这句,又忙举起帕子掸自己肩头:“又去狐狸窝鬼混!脏死了!”

    神情,气质,皆跟李持酒那位委曲求全、贤惠可怜的“江少奶奶”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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