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逆卷怜司想的不同的是,婧芜真的来了,而且是在怀孕的情况下。
挺着五月的身孕,婧芜坐在了他的对面。在怜司的默许下,图书馆里原本服侍他的侍从向来不会阻止婧芜这样的举动。
他本是一个如此冷漠的人,他原本最讨厌和自己无关的人或事,却……不讨厌她。
在书籍和孤独的陪伴下,他的心理年纪或许要比其他的兄弟成熟吧,但他终究……还没有长大呢。
散着头发的她和初遇时那样,浅笑着,问着许多其实非常简单的文学问题,涂抹着无色指甲油的手白皙柔软,和书页的颜色也差不了多少,时不时看向他的崇拜的目光让他浑身发痒。
为什么会发痒呢?
他又推了推自己的眼睛,镜片反光,掩藏他漂亮的紫色的瞳。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来找他。
因为如果一问到这个问题,他肯定会提起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吧?会提起那两个缠着她不放的讨厌鬼吧?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一杯汽水,酸涩,还在咕噜噜的冒着泡泡。
他就要长大了。
他已经长大了。
怀中怀抱的这种酸涩的情绪,就像自己看见逆卷修奔向那个女人怀抱时那种感觉,但又有些许不同。他的母亲从没有让他感受到被爱的滋味,可婧芜不一样。在这个都是尸体的家里,还保持了人类所拥有的温热的她是这样的不同。
他从没见过这么笨的人,也从没见过这样,总是没心没肺,却对谁都很温柔的人。
要是你不是这么温柔,我还会在意你吗?
可你这样温柔……会和那个女人一样抱着其他的人,这又让我如此惶惶不安。
“真漂亮……”婧芜摘下了他的眼镜。
他并不是近视,戴上眼镜,只是喜欢那种眼睛前有个什么东西的感觉,这让他有一种“眼睛被遮挡,看不清世间真实”的错觉。
离开了眼镜,他看的其实更加清晰。
他惊愕的看着婧芜凑在他眼睛前的脸。他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清她的脸。
漂亮的黑眸,像蝴蝶一样扑闪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浅红的唇……
非常美。
“真美……”这话并不是出自于他,“我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怜司的眼睛,非常漂亮。”
像是熟睡的人被猛地惊醒,他从婧芜的手中拿回了自己的眼睛,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鹿岛夫人,您这样似乎不和规矩。”
硬邦邦的像是老学究一样的语气,和绷紧的脸,整个人都像是含了怒意的少年因为婴儿肥还未褪去,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他增加了几点的好感更是表明了他未曾生气的事实。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不坦率的小孩子呢。
尽管实际上已经有了几十岁……
“生气了吗?”她小心的站起来,绕过了隔开他们的桌子,坐在了他的身旁。“抱歉……我只是想,这么久没有见到你,想和你再靠近一点啊。”
骗人。
如果真的想再靠近我,你又为什么要接近绫人?
因为绫人更有资格继承这个家吗?
他忽然就觉得有些委屈,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这个家任何注目,只有“品行出色”,“拥有贵族风范”这几点值得称道而已。
现在连这个家唯一会注视自己的人,也转移了视线。就和他那个母亲一样。
我本来,都要选择忘记了。
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呢?
但是最后,他还是和她一起坐了一个下午。
——
婧芜在孩子八个月大的时候,流产了。
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小小的一个。
那个时候正恰逢卡尔海因茨和二夫人出去应酬酒会。
二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婧芜的这个孩子生不下来,也知道男人的宠爱虚无缥缈,所以她从未在乎她。
而卡尔海因茨也赏识她这份聪慧,这次带她去酒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她知进退,守礼仪,无论是谁见了,都会认为这是一位完美的夫人吧。
而大夫人就恰恰相反。她的出身无比高贵,她的容颜如此娇艳,但却逼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娶了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只把爱情放在第一位的女疯子。她不关心这个孩子到底能不能生下来,她虽然为爱成狂,但也知道她的孩子不可能继承这个家。但她却深恨这个能分到自己心爱男人一星半点注意力的贱女人。
只要能膈应到这个下贱的农妇,都足够让她快乐不已。
这也是卡尔海因茨故意在婧芜要临盆的时候参加一个无关痛痒的远距离酒会,把科迪利亚留在家里的原因吧。
婧芜怀孕的这几个月里,就一直有人在她的吃食中下一些对孩子不利的东西,比如说剂量小的让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圣水……
婧芜虽然在这个纯种家族中,算一个“杂种吸血鬼”,但到底是被卡尔海因茨这样的贵族所转化的,比外面那些真正的杂种无疑是高贵很多的,再加上美貌,虽然无法进入吸血鬼贵族的上层交流圈,但是结交几个混血实在不是困难的事情。这样的她,喝了圣水也最多产生一些反胃感而已,可对她那还没长成的孩子,就绝对不止如此了。
婧芜假装自己不知情,把反胃的原因归结于孕吐,肚子里的孩子逐渐衰弱。
在衰弱到一定的情况时,卡尔海因茨便给了她一个流产的最好时机。
给她掺圣水的侍者在得到主人的暗示一口气下了很大的剂量。
在圣水的威胁下,她早产了。
而科迪利亚也没有辜负卡尔海因茨的期待,在没得到指示的情况下,遵从自己的内心,没有让人保胎。
流产之后,“幽灵夫人”,真的如某些人期待的那样,成了实打实的幽灵。
她不再出门浇花,不会在清晨到来的时候做着松饼唱着人类的歌谣。
她就像一位真正的母亲,因为孩子的离去而肝肠寸断。
她树立的与世无争的姿态早已让人相信她对家主之位无意,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卡尔海因茨才没有选择直接对婧芜的肚子下手。
毕竟她是一个如此干净无辜的女子啊。
这一下子,原本还会嘲讽她是飞上枝头的野鸡的下人们,也再也不会用侮辱性的词来说她了。
本来他们对这位夫人的印象就并不差,之所以会私下的议论她,只是因为人总会有一种靠议论上位者来自我满足的心理。
可现在,这位夫人彻底被打进地狱了。
这个家里,没人不知道三夫人肚子里的那个不招人待见,只有三夫人不知道而已,现在落了,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可等真的落下了,却叫人没法不去可怜。
这个家里最美的,也最低调的墙角花,还是被命运摧残了。
看她这幅姿态,应该是后悔进了这样一个家吧?
当然不……
为了扮演心灰意冷的母亲形象,婧芜连卡尔海因茨也不愿意见,连那份宠爱都不要了,这就更让人相信她是一个爱孩子的母亲。
绫人礼人怜司这三个人,打从心底里为她流产的事情而高兴。怀孕期间,婧芜时不时在他们面前展现自己的母爱,为肚中孩子讲故事也好,摸着肚子就能莫名其妙开心起来也好,这都让他们没法不去怨恨这个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但尽管如此,在看到模样憔悴的婧芜的时候,他们还是打从心里的可怜她。
也因为这份对一位母亲的可怜,让他们忍不住更在乎她。
没得到过母爱的人,应该就会像现在更在乎一位母亲吧?
她要的效果就是这样,越可怜她,她就感觉越好。
到最后,连卡尔海因茨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也忍不住怜惜起了这个“脆弱”的“可怜女人”。
和那个怀了孩子却不珍惜的妹妹一对比,就把她的可怜更加完美的体现了出来。
于是,在婧芜又称病不见他的一个下雨天,他一反常态的强硬的叫人开了门,还给她抱来了一个孩子。
银色的头发,和他,和他的妹妹的发色都比较相近。
孩子还小小的一团,正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卡尔海因茨并不擅长抱孩子,他的眉头有些皱,似乎不是很舒服,但还是很安静的没有动弹,也没有不满的发出“啊啊”的声音,看上去睡像很乖。
“鹿岛雾”在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泪水就夺眶而出。
“他的名字叫什么?”她像是知道卡尔海因茨把他抱来的原因,满脸是泪的看向他。
她是一个世间罕见的美人。
就算是这样一幅忧郁憔悴的样子,都不会让人生厌,反而觉得她的模样如此楚楚可怜。
卡尔海因茨也是个男人,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击。他的神色愈发温柔,深觉自己把孩子抱过来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逆卷昂。以后,他就会是你的孩子。”
“我知道……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婧芜流着泪的脸露出了一个自流产后再没有露出的笑容。
她从男人的手里接过这小小的婴儿。孩子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应该是刚刚进食过了缘故。
她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逆卷昂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
如果……她会是一个很称职的母亲吧。
卡尔海因茨越发愧疚。
婧芜不需要他的愧疚,她现在只是想好好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罢了。
对吧,昂。
她的手规律的摆动,低下头,把嘴角的笑容就此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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