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听到理查的坦白,艾格尼丝还是微微一震。
夫妻二人无言地对视,良久,艾格尼丝轻声问:“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理查被她的反应刺了一下,艰难地遣词造句:“如果可能的话……不,我是说,只要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够收养他。”
“我可以作为中间人让亚伦和你谈,但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承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艾格尼丝这么作答。
理查没有掩饰失望之色,饱含谴责之意而又难以理喻地缓慢摇头。
这似乎还是理查第一次对她表露出不满。艾格尼丝为了不让自己露怯,强撑着没有挪开视线。于是,先一步无法忍受别开脸的反而是理查。
在他说出什么怨言之前,艾格尼丝低低地补充:“如果你一定要我这么做……如果你命令我这么做的话,我无法拒绝。”
理查竟然因为她柔软的话语颤抖了一下。艾格尼丝的言下之意:如果理查一定要达成这一目的,那么只有与她、与海克瑟莱一族撕破脸皮,彻底抛弃贤明宽和的形象,逼迫艾格尼丝就范。
艾格尼丝看着丈夫愕然的脸色,内心猛地涌上大笑的冲动。五年了,他还是一点都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其实这样刻薄难相处。这么想着,她继续温和却也冷淡地说:“但如果你想要的是由我主动收养那个人,抱歉,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擅自做出这种决定。”
“也就是说,比起我的意愿,你更重视--”
艾格尼丝没让理查说完:“不。”
理查抿紧了唇线。他回想起与艾格尼丝初次见面时的事,那时她已经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那是三月,初春的白鹰城到处积雪未销,冰冷的日光白得刺目,只有道边融雪潺潺流淌汇入尚未破冰的港口,宛如一条条勾勒道路的闪亮丝带。洁净、缺乏生气,雪国之城给理查的第一印象与艾格尼丝相仿。关于海克瑟莱的传闻太多,见到艾格尼丝真人的时候,理查其实松了口气。
她看上去礼貌、温顺且文雅,似乎不难相处;而理查之前最担忧的便是可能会娶回一个太强势太有主见的海克瑟莱新娘。
那时理查就注意到,艾格尼丝缺乏她这个年纪的女性常有的活力和热情。哪怕是由哥哥牵着过来引见未婚夫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的不安与好奇。她只是抬起灰蓝色的眼睛看他,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毫无异议地接受他,然后垂下视线。那一瞬间,理查竟然疑心这女孩是否是由咒术驱动的精巧人偶。
也许是手足太过耀眼,艾格尼丝·海克瑟莱身上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更没有强烈的意志。但不止如此,理查在白鹰城逗留的短短数日中,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未婚妻在家中并不快乐。只有在谈起科林西亚的风物时,她才十分感兴趣,似乎对离开家乡早已迫不及待。
婚后的生活印证了理查的这一揣测。艾格尼丝像是把什么负担遥遥甩在了身后,表情逐渐生动起来。理查对此不能不产生些微的成就感,同时又对年轻的妻子有些怜悯。
怀着几乎是补偿的心情,他容许、甚至是纵容艾格尼丝享受城中骑士的仰慕。但他从没有担心过她会心思浮动、真的对他不忠。
因为艾格尼丝太听话了。
她几乎从不忤逆他,而且谁都看得出她一直竭力避免惹得他不悦。理查清楚这是妻子从家中带来的旧习,而他没有纠正她,反而利用着艾格尼丝的乖顺,将她隔离在安乐的小小气泡中,让她当城堡中的女王。理查对此稍怀罪恶感,但他认为这对彼此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理查自以为对艾格尼丝的了解,却在今晚分崩离析了。
他无法理解她为何会这样坚定地拒绝妥协。
艾格尼丝从未表现出对家族的忠诚心,不如说,她对于海克瑟莱一族的动向这五年来完全漠不关心。如果不是家族对她而言比丈夫的看法更重要,那么是久居高位让她对继承权产生迷恋,因而对他的提案充满抵触心吗?可如果只是为了维护利益,艾格尼丝的态度应该更强硬一些,毕竟她也说了,只要他命令她那么做,她无法拒绝。
理查试图怀柔:“你也应该知道……即便有了继承人,你依然会是布鲁格斯的女主人,什么都不会改变。”
艾格尼丝微笑着摇头:“我知道,我也相信你,理查,但是与这无关。”
越是无法理解,理查就感到加倍的烦躁。万事皆有源头,他试图从记忆中搜寻艾格尼丝异常的先兆。据乔安她们所言,似乎从锦标赛之后,她失眠就愈发严重,不靠药剂就会整夜无法入梦。
锦标赛……理查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安。
“我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艾格尼丝复述已经陈述过的立场,认错一般地低下头,“我保证,我会遵从你和亚伦协商后的决定。”
理查长长吐了口气,头疼地捂住额头,第一次在妻子面前败退:“今晚先睡吧。”顿了顿,他缓和语气:“我不该在你睡前谈正事的,又要失眠了吧?”
艾格尼丝苦笑着摇头:“不,反正一样要喝药。”
乔安此前为艾格尼丝温好的安神药剂早已冷透了,艾格尼丝去拿蓝色玻璃杯,触手冰冷,缩回五指。理查见状,扬声命人将药剂再加热一次,又嘱咐说:“这次喝完就睡吧。不,我还是看着你喝完再回房,免得你又坐着不喝。”
“那倒不用,我也该睡了。”
在这样琐碎的日常闲话中,两人间的气氛已经与往常别无二致,就好像刚才的对立不曾存在。但艾格尼丝和理查都清楚,彼此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维持着“普通”的谈笑。
艾格尼丝喝完药后,两人互道晚安,理查一如往常回自己的卧室过夜。
钻进被窝,艾格尼丝等待着睡意降临。药效起得很慢,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刚才与理查的对峙,确认自己没有错。
哪怕不去考虑亚伦的意愿,选择理查也只能维系她一时的安稳生活,理查过世后,如果有继承人会对她不利……
艾格尼丝的思绪停滞了一拍,蓦地发现自己已踏足全然陌生的领域。成婚以来,她几乎不考虑理查身故后的事。她故意不去想。这应当也是理查期许着她能站在他那边的原因:虽然两人的结合是纯粹的政治婚姻,艾格尼丝在日常生活中却从不带着“总有一天等你死后我要如何如何”的态度,就仿佛理查须发未白,如同他不会死去,像是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
但理查在一天天地衰老,他已经比许多人活得要久,丧钟随时可能会敲响。理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艾格尼丝无法揣度他面对日益靠近的死亡的心绪,却能谅解他的焦虑和急切,进而对丈夫稍感歉疚。
即便如此,艾格尼丝依然无法答应理查的请求。
这与亚伦、与海克瑟莱一族、乃至她的将来都无关。
正如理查为死的影子所追赶,她也被无法以理性阐释的冲动鞭挞着。和睦的夫妻关系,乏味而珍贵的平淡生活,受人仰慕的光环,这些东西艾格尼丝都可以舍弃。唯有婚礼上那沾着圣水的荆棘所播撒下的祝福,还有科林西亚公爵合法、唯一的妻子以及继承人这一身份,她要紧紧抓住,无可理喻也好,执拗也罢,她要沿着这条路走到最后。哪怕因此舍本逐末、空有名分也无妨。
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她在走到这一步的过程中所丢失的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二十六年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做出的重大决定,事到如今,她不能后悔,也不允许懊悔。
药剂终于起效,艾格尼丝睡过去,立刻堕入熟悉的噩梦。
终于在透亮的晨光中醒来时,她不禁松了口气,缓缓抱膝坐起身,睡眠不佳的后遗症令她头晕目眩。
“夫人,您醒了?”乔安敲了敲门,等了片刻才走入房中。女主人今天起得比平日要晚不少,却精神萎靡,乔安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艾格尼丝一边用手指草草梳着发尾,一边问:“怎么了?”
“加布丽尔女士刚刚似乎有事想找您……”
艾格尼丝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什么事?”
“她只说等您起身之后再来拜访。”
“我知道了。”艾格尼丝走过梳妆镜时朝镜中看,不觉用指腹擦了擦发青的下眼睑。顿了片刻,她又吩咐:“今天晚些时候,等我从庇护所回来,让药剂师来一趟。”
简似乎艾格尼丝的决定有微词:“您脸色那么差,今天还是不要出门了。”
“没事,还不到那个地步。我和特蕾莎大人有约。”
简和乔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柔声应道:“是。那么我先替您洗漱更衣。”
艾格尼丝堪堪整装完毕,加布丽尔就再次下楼造访。艾格尼丝苍白的脸色显然令加布丽尔有所顾虑,她在卧室门前踟蹰片刻,无措地咬咬下唇:“能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今天是我去庇护所的日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同行,有什么事也可以在路上说。”
加布丽尔瞥了一眼乔安和简,怯生生地颔首:“是。”
艾格尼丝见少女这急切不安的模样,心中了然,便向贴身侍女道:“有加布丽尔陪着,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加布丽尔感激地向艾格尼丝微笑了一下,脸颊又因被看破心思泛红。
“那么走吧,我已经起迟了,不能让特蕾莎大人久等。”
两人挽着手臂,默默无言地步入城堡中庭。加布丽尔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艾格尼丝见状不禁微笑,揶揄一句:“伊恩卿和其他骑士眼下大约都在城中巡逻。”
加布丽尔张口想要否认,随即红着脸顺着话头问道:“公爵他……有没有对您透露些什么?”
提到丈夫,艾格尼丝不禁想要苦笑,却生生按捺住:“我打探过他的口风,但他似乎不愿意吐露关于你婚事的看法。”
加布丽尔失望地垂下视线,等走出边门才低声问:“伊恩卿在白鹰城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现在差不多,”艾格尼丝沉吟片刻,尽量自然地补充,“我和他接触不多。似乎很受同龄人欢迎,听哥哥说,他很爱恶作剧,不过,那时他的剑术倒不是特别出众。”
加布丽尔对艾格尼丝语焉不详的应答显然不甚满意。她飞快地瞟来一眼:“是吗?我还以为……您和伊恩卿很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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