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三等公民卡。”
门上的发声器发出悦耳的提示声音，同时还闪起了五光十色的辉煌彩灯。
玫瑰红，魅惑紫，朦胧橙，各种小巷口按摩店的常用灯光如跑马灯一般来回闪烁，把林佑的脸也映成了一个青青紫紫的调色盘。
“三等公民，真了不起喔。”与林佑一同入楼的眼镜青年斜视了她一眼，语气泛酸，“都是高贵的三等公民了，还跟我们四五等公民抢贫民窟……怕不是个假的三等公民吧？”
林佑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沉默地伸手摁下了电梯面板的向下键。
电梯液晶面板浮出鲜红的“B36”字样，沉重的电机转动声闷闷地响起，仿佛用铰链从深渊中吊起一只可怖的野兽。
她之所以一声不吭，除却不想惹事这个原因以外，着实是她自己都觉得丢人。
谁让物业太兴奋了，在得知有林佑这位“高贵”的三等公民入住，便在门口的感应器上特地为她开启了欢迎模式。
其他人都只是一道普通的扫描光束，而她则是跟找了个唢呐队一样，恨不得叭叭震得整栋廉租楼都知道这位“三等公民”凯旋了。
面对这样欢天喜地就差点燃一支鞭炮的智能识别器，她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选择原谅它啊。
现在是晚上十点，正是人流量大的时间段。不多时，林佑的身边便站满了人。
锦州大部分区域都替换上了瞬移梯，极大节省了移动楼层所需要的时间。但这里是被戏称为“贫民窟”的廉租楼，使用的依然是老式电梯。
大多数人都在用光脑上网，偶尔瞄一眼面板上一楼一停、缓慢变动的数字，唯有两个穿着露脐装、全身上下颜色超过30种的彩虹女孩还在聊天。
“今晚吃什么呢？”
“我好累，打一剂营养针就算了吧，我想睡觉。”
“哎，别这样嘛……我那里还有点醒神片，嗑点还能继续嗨啊。我喊了杰叔他们，晚上去试试看魔鸡新出的全息游戏舱呗？”
“不要了吧，你膝盖装了机械片，我可还是素人，我真走不动路了……”
突如其来的“叮”打断了两个少女的谈话。
电梯门开了。
所有人都熟练地打开光脑的小程序，选择了自己的电梯楼层。
只有特意选择了操作板边位置的林佑，在一大片亮起的光圈中，抬手摁下了“B36”的按钮。
这一行为又引发了之前一同入楼的眼镜青年的大肆嘲笑。
感受着周围人投射来的异样目光，耳边又灌满了眼镜青年喋喋不休的酸言酸语，林佑忍住了捂耳朵的冲动，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一种“出门必遭路人甲挑衅”的奇葩体质。
还是说这人其实有“公民等级恐惧症”之类的稀有疾病？
林佑心中满是腹诽，努力压抑住自己想用抹布堵住对方嘴的冲动。
这位大兄弟住哪层啊，怎么还不走！
电梯都已经下降到31层了！
没错，电梯是在下降——这是一栋建在地下的居民楼。地上有限的土地优先划给了医院、学校之类公立设施，剩下的则成为了商业区。各式各样的店铺拔地而起，让整座城市在夜间仍得以耀眼辉煌。
林佑所在的廉租楼，为了满足需要，整栋公寓的高度居然达到了惊人的40层。如果光看切面的话，人类就仿佛一大群井然有序的蚂蚁，在地下打洞生存。
而林佑的房间便在地下36层，刚搬进来时，她总忧心一个问题——要是塌方了，该怎么逃出去？
时间久了，林佑想通了。
要是真塌方了，一分钟之内她就该给垮塌下来的土层压成肉片了，哪还有时间去想什么逃生问题啊。那是超人才会去思考的事情，好吗？
你都住廉租楼了，你还怕被塌方压死？
——真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就在林佑默念“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来强行无视耳边嗡嗡的杂音时，电梯的灯突然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
下一秒，整部电梯就陷入了黑暗中。
电梯里的人已所剩不多，除却眼镜青年便只剩下那两个彩虹少女。电梯这一黑，惊恐的尖叫声便响了起来。
冷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周遭的环境，彩虹姐一边开着手电筒功能，一边鄙夷地看着瑟瑟发抖的眼镜青年：“别叫了，耳朵疼。”
发觉电梯陷入静止状态，林佑疑惑道：“怎么回事？出故障了吗？”
“老化了吧……”彩虹妹顺口接了一句，“看来得打电话叫物业来修了，希望别影响我待会儿出去玩……”
话音未落，平静的电梯间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这猝不及防的震颤晃得林佑倒退两步，后背猛地撞击上了冰冷的墙壁，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彩虹姐不像林佑贴着墙站，这一下当即被晃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板上。倒是膝盖装了机械片的彩虹妹反应灵敏，在不住的晃动中，敏捷地拖着姐姐躲到了电梯角落里。
“啊啊啊电梯要掉下去了——救命啊，救命啊！！”眼镜青年鬼哭狼嚎地吼道，“你是三等公民吧，总该有办法解决这种事的吧！喂！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林佑捂着头，愈发烦躁。
虽然，她能理解，这种情况下，人会慌不择路地想要找个支撑物恢复平衡，但是——
“你先放开我的脚，行不行！”
眼镜青年蜷在地上，两只手死死抱着林佑的脚踝：“我不！”
一直保持小聋瞎人设的林佑终于破功，怒吼道：“给我松手！”
换来的是眼镜青年更大声的哭喊：“你别想一个人跑！！”
林佑气急，感觉自己有脑梗发作的前兆。
就这么小一个电梯间，她就算想跑，能跑哪里去啊？
穿墙冲向另一个空间去拯救世界吗？
这是什么绝世大傻【哔——】啊！？
嗡——
电梯灯重新亮起，混合着彩虹姐的手电筒光，映亮四人惨白的脸庞。
惊魂未定的林佑仍然保持着背靠墙壁的坐姿，几个人或趴或蹲，谁也没敢站起来。
还在轻微摇晃的电梯间继续下降。
“叮——B36到了。”
稀松平常的电梯提示音此刻落在耳中显得无比美妙，林佑趁着眼镜青年松手的档口，以百米冲刺的姿态第一个冲出了出去。
剩下三人连滚带爬也跟着跑了出去。
尽管彩虹姐妹住在B39，还没到楼层，但经过这个突发事件，谁还敢呆在电梯里头啊！
但很快，这三个人就后悔了。
看着前头被人勒住脖子的林佑，彩虹姐咽了口唾沫：“妹，不然我们还是回电梯吧？”
彩虹妹回头摁电梯，却发现电梯已处于锁定状态，无法开启。
是物业远程锁上的。
她的喉咙里溢出微弱的哀鸣：“天要亡我……”
天要亡我。
——这句话应该拿去形容第一个跑出电梯、结果刚好被当做人质劫持起来的倒霉蛋才对吧！
劫持的人手劲奇大无比，林佑觉得喉管都快给捏碎了。
刺痒的感觉让她很想咳嗽两声，但身体稍微动弹一下，对方就会像担心砧板上的鱼跑了似的，进一步加大压制力度。
为了让自己还能喘口气，林佑只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努力透过劫持人的胳膊打量着周围，压抑住自己咳嗽的冲动。
好家伙，这满满当当的围观群众，怕是整层B36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吧。
这群爱好网上冲浪的住户连火灾都不一定能喊得动，现在居然把走道堵得严严实实，可见看热闹才是人的驱动力之根本。
而这乌央乌央的人群最前方，站着的居然是林佑的熟人。
“把柚子放开！”胸前还有两颗扣子没来得及扣上、露出大片雪白肌肤的海藻头女性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林佑顿时没忍住，气流从鼻子里呛了出来：“……雏藻？”
雏藻是林佑在这栋楼里少数认识的人，身材凹凸玲珑，火辣动人，还有着一张尖尖的猫脸和一双妩媚的大眼睛。
这双眼睛极为灵动，在她撒娇卖乖的时候，只要挑逗般地垂下长长的睫毛，眼波流转的眸子里便满是意味深长的欲语还休。
林佑一直觉得雏藻是她见过最有女性魅力的女性，但这份魅力仅限于雏藻工作的时候。在其他情况下，雏藻就是一个邋遢的死阿宅。
但即使是死阿宅，雏藻也是美貌的死阿宅。
正如此刻，她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觉到赏心悦目。
前提是……
忽略掉她手上提着的那把菜刀。
配上这把刀锋锐利的杀器，一身乱糟糟、很明显是随手从杂物篮子里扯出来的衣服，脚上趿着的宇宙星光系列拖鞋，还有那头凌乱的海藻毛，此刻雏藻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杀出的女战神。
“等……咳，怎么回事啊？”
雏藻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里的菜刀，成功吓得周围的人齐齐往后倒退了一步。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忙不迭地诉起苦来：“柚子我跟你说——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要脸的贱男！人要脸树要皮，但这狗娘生出来的连包丨皮都不要了，来嫖还不想给钱，我呸！当老娘做慈善吗！你捷豹镶钻了还是镀金了，没钱还出来嫖！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老娘还怎么在这片子混……”
在雏藻滔滔不绝的泼妇骂街中，林佑好不容易整理出了前因后果——
这位浑身被黑风衣包裹的男人是来找雏藻嫖丨娼的，但不愿意先给钱再交货。雏藻以为这家伙想吃霸王餐，一怒之下恶向胆边生，抄起刀就追着人砍了一路。嫖客慌不择路，往电梯这边跑，正好林佑倒霉催的，迎头撞上。
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没错，雏藻是利用身体和各种道具，以高超技艺使人身心放松并以此换取服务费用的技术型人员。
……也就是俗称的小姐。
在雏藻大骂的过程中，林佑的大部分精神都集中在嫖客身上，生怕他一怒之下把她掐死了事。
但奇怪的是，对方的情绪一直相当稳定，冷静得接近无动于衷了。直到雏藻骂累了，他才冷漠道：“我没有钱。”
这是林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这声音和常人不太相似，带着微妙的机械质感。
莫非是嗓子受过伤，换成了金属声带吗？
没等林佑细想，停下来喘口气的雏藻又来了力气：“就知道说没钱，没钱，没钱！没钱你就可以欺负勤勤恳恳本本分分挣钱的可怜女人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让政府给包分配对象啊？你没钱国家送你大银行让你当总裁好不好啊？我都还在干活挣钱，你撅个屁股很难吗……”
林佑偷偷给雏藻比了个手势，后者顿时心领神会，骂得更起劲了。
本来在场的人注意力均在被劫持的林佑身上，后来居然都津津有味地听起了雏藻挥着菜刀当快板的临时演出。
雏藻的气势之激烈如狂风暴雨颠覆小船，吐词之清晰似箭矢破空玉珠滚地，而气息之长又仿佛江河大海连绵不绝，俨然小型贯口相声表演。
就在大家听得就差起立鼓掌的时候，突然一声重物狠狠掷在地上的重击声炸开，连脆弱的地板都随之一震。
众人闻声望去，正看到林佑松开手，从地板上爬起，迅速跑向雏藻的方向。
男人已经面朝下扑倒在了地面上，显然这一下被林佑摔得不清。
早已赶来待命的保安冲了上去，接替了林佑的位置，控制住了劫持人。
这场突发事件终于是结束了。
雏藻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你居然还会摔人！哪里学的啊？也太帅了吧？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家里长辈教的。”林佑显然不想多提这个话题，只简单说了一句。
林佑心里清楚，这一下能得手，纯属侥幸。她以前从未跟人实战过，只摔过站着不动的靶子，如果对方有所反应，大概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但偏偏这个男人就好像中了雏藻的语言污染一样，只要雏藻以一分钟两百个字以上的速度说话，他就跟被爱情俘获的奴隶一般，光顾着听雏藻说话，听得还无比忘我投入，甚至都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个叫林佑的人质。
——这是瞧不起她，觉得她翻不起什么风浪吗？
雏藻也没打算真的问出个所以然，很快便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说起来，柚子你今天去报警了吧？结果怎么样？”
“……就那样吧，接待我的是仿生人，不是真人。”
林佑本来只是叙述事实，谁料引起了雏藻感同身受的同仇敌忾：“就是啊，现在都是让仿生人当接待员了，我们这种真人反而找不到工作了！现在酒店也用仿生人迎宾，餐馆也用仿生人上菜，高铁站的客服中心也让仿生人来接待！最过分的是，这群该死机器人还要跟我抢生意！那有个屁的灵魂啊！！简直就是侮辱我的人格！！”
说到这里，雏藻生气地咔咔空砍着菜刀，差点一刀砍在墙上，吓得林佑浑身一激灵。
墙上爬满的碧绿色植物，看着像是装饰，但实际上，它们可都是制氧机！
在这种几十米深的地下，制氧机要是出问题了，窒息死亡只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事！
虽然，对缺乏常识的雏藻来说，她估计不知道自己能好好活着都是因为制氧机在工作。毕竟她还说出过“恒星就是横着飞的星星”这样的话，尽管她扬言自己的真爱是天文。
雏藻大概是靠着一腔的热情，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文学吧。
也许，可以将其称呼为“藻学”。
雏藻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将注意力转回正题：“那它有没有查到，你那个失踪半年的舍友现在在哪里啊？”
“没有呢，就把具体情况录入了一下，给了我一个回执二维码，让我没事扫扫看，还说有进展的话，会在里头跟进的。”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雏藻同情道：“那你房租到期的话，岂不是要搬出去重新摇号？”
说到这个话题，林佑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锦州属于新开发区，房源紧缺，哪怕是政府开辟的廉租房也需要摇号才能入住。当初林佑的舍友摇号摇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在网上招舍友，这才找到的林佑。
而仅仅和林佑呆了三天，这位网名为“性感王明美在线寻舍友”的女孩子便说要出远门，这一走就是半年杳无音讯。
除了没有收林佑一分钱房租以外，心大的王明美还忘了跟林佑签合同，导致林佑住了半年依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借住状态。
如果房租到期前找不到王明美，林佑就无法以续约的理由继续居住下去了，必须要重新摇号。
或者，像雏藻一样，用更高的价格从摇到号的中介手里租房。
“不着急啊，先等等看。”倒是雏藻先出言安慰道，“我们锦州警察还是很好的，不会把案子就晾在那里不管的，顶多就是早两天晚两天的区别。反正你离租房到期还早呢。”
林佑刚点了头，却感觉人群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紧接着，传来了保安惊恐的喊叫，只一瞬便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假象。
“——这个人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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