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闵曦禾在规划时特意提出，廉租楼要尽量为居民提供宜居环境，减少地下环境带来的压抑感，这才有了植物形状的制氧机和稳定的地下室温，有些楼层甚至还有人造太阳光。

    尽管这些硬性规定让地产商叫苦不迭，但谁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因此，锦州的廉租楼环境相当好，拥有其他州都无比羡慕的条件，比方说，它的室内温度一直稳定在24°C上下。

    这按理是一个让人感觉舒适的温度，但此刻，一个人坐在空旷而漆黑的屋子里，看着没有窗户、全然封闭的室内环境，林佑还是下意识将身体蜷了起来，一股窒息又无助的绝望感从骨缝里渗出。

    仿佛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割掉一茬后，又会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悄然滋生蔓延，比先前蹿得更高。

    这种日子过久了，她恍惚间也会生出一些荒谬的错觉，觉着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匍匐地底的爬虫，在背负身上泥土重压的同时，却也畏惧着地面上那耀眼的阳光。

    半晌，她才直起身，却感觉脚触碰到了什么。

    ——是刚才被她随手搁在地上的脑放。

    林佑此时也没了找失主的心情，抱着“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失主一定会找上门来，我就没必要替他操心了”的念头，她借着感应灯的亮光，将它锁进了杂物柜里。

    想到明天还要和戎有云见面，她强打起精神，打开了王明美的房间。

    尽管房间半年无人居住了，但超声波清洁太过方便，林佑在打扫的时候会顺便进来帮舍友除个灰，因此房间内依然干净如初。

    王明美消失的头两个月，林佑进房间时还是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的。

    但是，等时间一天天地流逝，这份因为生疏带来的小心翼翼早就被她抛之脑后。林佑甚至怀疑，连王明美自己，都不见得会比现在的她更熟悉这个房间。

    “宣传广告单一共27张，包括虚拟游戏的网咖，线下交友会所，整形医院，机械义肢更换修理……”

    “名片6张，分别是……唔，仿真电子宠物的售后，仿生人经销商，贵重物品寄存所，搬家公司，无辐射鲜果直销厂和辐射服专售店。”

    王明美留下的东西并不多，林佑在下决心要报警以后，便全整理了出来。

    但老实说，她并不觉得这些东西能提供什么线索，这一大堆颜色各异、被做成稀奇古怪形状的玩意儿最多反映出两个问题——

    第一，王明美上街很勤快。

    第二，她没有随手扔垃圾的习惯，或者说，她可能有传单收集癖。

    除此之外，王明美还留下了一大堆书籍，但她买的书也是五花八门，什么类型都有。从名人自传到深奥难解的专业书籍，从搞笑漫画到宠物护理，林佑甚至还发现了一本《机械师：从入门到女装》的书籍。

    跨度之大，让人不禁疑心，这里头绝大多数的书，怕是纯粹是为了凑单买下来的。

    为了以防万一，林佑将这些东西一一拍照录像，如若戎有云问起来，她也好有个交代。

    最后，她走到了角落处的衣柜。

    衣柜非常沉重，里头塞满了女孩的衣物，整个空间被撑得满满当当，乍一看，和别的同龄女生并无差异。

    但是，正是这个看似普通的衣柜，才是林佑出门去报警的源头。

    林佑驾轻就熟地将手摸向衣柜的上部。那里本应该是一块隔挡板，而事实上……

    她将盖在上头的桌布一把扯下，一块平滑的黑色长板便暴露了出来。它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透出与整栋廉租楼的气氛格格不入的高科技感。

    她会发现这个纯属偶然，只是某一天在清灰的时候，突然觉得衣柜上方的隔板厚度有些不太科学。

    在一阵乱戳乱碰后，她意外听到了机器运转的轻微响声。

    林佑考虑良久，冒着会被收赔偿金的风险，选择了把衣柜上部刨开。

    这活儿并不轻松，林佑在拆卸的时候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但事实证明，她这个便宜舍友确实有问题。

    她本想把这块金属板抠出来，后来发现，它明面上看着方正，实际上四周散开的是密密麻麻地嵌在衣柜中的金属丝。要想带走金属板，必须连同这个沉沉的衣柜一起搬走，遂放弃了这个想法。

    按顺序按下几个按钮后，金属板如同绽放的花瓣一般，冰冷的机械外壳一层又一层地折叠起来，暴露出里头被保护的物件来。

    ——一个封面朴素的笔记本。

    被这样周密保护起来的东西，居然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笔记本……

    不过，等林佑把笔记本翻开以后，她就感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00C0·玙F`NOO晓_羴羴1C蕻谰ZX00``800AC~？CC#！】

    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填充了笔记本大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间或夹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画。

    林佑费了很大的劲，想要把这些像是编码的东西破译出来，但最后还是一头雾水。

    满是科技感的金属板，奇怪内容的笔记本，这让她本就不安的内心更浮上了一层阴霾。

    这个金属板，她在网上连相似的款式都找不到，王明美是从什么途径拿到的呢？这种东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到手的。

    但她转念一想，这也不一定是王明美自己留下的东西。毕竟王明美是新租客，这块机械板的位置又相当隐秘，是上任租客留下来的也说不定。

    如果王明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杀人灭口或者带去偏僻的地方控制起来的话……

    下一个，岂不就是轮到她了？

    脑子里浮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林佑心不在焉地一页一页翻着笔记本。

    尽管知道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但在“哗啦啦”单调的翻书声中，她的心情好像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翻了十几页以后，她沉重的眼皮终于耷拉了下来，笔记本从指间滑落，坠在了地板上。

    …………

    “柚子，到爸爸这里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看见父亲蹲在离她大概两米远的位置，张开双臂温柔地对她笑着。

    林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此，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微笑的脸庞，听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喊道：“爸爸抱我——”

    父亲只是笑，声音柔柔道：“柚子，过来，来爸爸这里。”

    “我不要……”那时候还只有四岁的林佑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耍赖，“我要爸爸抱，要抱抱，我走不动了……”

    尽管年龄尚小，但小孩子天生就懂得怎么利用家长的护犊子心理，林佑用软乎乎的小手捂住脸，哇哇地哭了起来。

    “爸爸不爱我了……呜呜……爸爸都不肯抱我了，呜哇——”

    父亲无奈地走过来，脸上露出苦笑。

    虽然看破了女儿的伎俩，但他还是伸手抱起了干打雷不下雨的小林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胡说什么呢，爸爸永远爱你。”

    小林佑搂住父亲的脖子，抽抽噎噎道：“那，我不想去幼儿园，我不想跟爸爸妈妈分开。”

    显然是被女儿这顺杆爬的样子逗乐了，他忍着笑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才把她放了下来，蹲在地上和她平视：“柚子，爸爸对你发誓，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我能给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爱你。但爸爸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的，你以后也会遇到需要一个人独当一面的时候，所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声音像是在夏日的蓝天中轻微摆动的风铃，很快便被风带去了渺远的地方。

    “——柚子，要学会坚强啊。”

    …………

    林佑猛地睁开双眼，打了个激灵，下意识伸手向脸颊摸去。

    ——指尖触及到了冰凉的液体。

    她胡乱地抹了把脸，抬手时发觉靠着墙的背已经僵硬，又扶着墙，站起来略微活动了一下身体。

    此时是凌晨四点二十分，但这一惊醒，她也没了睡觉的想法。

    又梦到了以前的事。

    搬到这间屋子的头一个月，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类似的梦，整夜整夜地做。有时候她会活活哭醒，然后肿着眼睛把自己埋进被褥中，企图能让自己再睡回去，好再见一次那些熟悉的人，再走一遍那些走过无数次的路。

    哪怕是假的也好。

    而现在，这样的梦，已经越来越少出现了。

    到底是认命了呢，还是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爸，妈，我想你们。

    这样的话，到底要对着谁去诉说呢。

    孤独。

    仿佛一个人独自生活在深海，无论喊得多么大声，声音也只会在黑暗中打转，随即便被涌来的海水吞没。

    她有着模糊的预感，仿佛自己以后的日子，都将这么孤零零地活着，直到停止呼吸为止。

    她出神了片刻，最后还是打开了光脑。

    大约就是为了让人忘记现实世界的种种无力，光脑还在以极快的速度更新换代，随之而来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想象的翅膀带着无法飞翔的人类上天入地宇宙航行。

    然而，一旦从虚幻的网络世界剥离，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股深深的落差感便会在无声的现实中愈发清晰。

    那么——

    只要一直陷在虚拟世界，不要回归现实，不就行了吗？

    因此，五花八门的虚拟娱乐设施被造了出来，与之配套的，则是越来越多的仿生人被投入市场，代替人类工作。

    当然，这和林佑也没多大关系，她所持的是外接光脑，那些如临其境的虚拟体验她大多是体验不到的。

    她只能在网上冲冲浪，瞧瞧最近的大热新闻，让自己不至于被这个时代甩得太远。

    令她意外的是，在这个大家都在睡觉的时间段，锦州本地的论坛居然相当活跃，每一秒都有新的回复被刷新出来。

    好奇之下，她随手点开了一个帖子。

    在看清楚内容以后，她的瞳孔一缩。

    ——————

    【匿名】：就在几天以前，洙岸区有人在垃圾回收处那边发现了一袋子人的断手和断脚，今天又在衍箐区发现了新的尸块，大家出门务必要保护好自己啊！

    【1L】：太可怕了吧，这真的是在锦州？

    【2L】：别忘了，上次就是在咱锦州，破了全国最大的走私案……咱这边乱得很。

    【3L】：匿名的话，谁相信谁脑子有问题，有本事别披马甲啊。

    【4L】：我是楼主，为了自证清白，我先上个视频。[视频链接]

    ——————

    林佑半信半疑地点开，却弹出了提示——“该视频因为含有血腥、暴力、恐怖等成分，已被机器审核员清理”。

    越往后头看，越多衍箐区的人跳了出来，纷纷表示楼主所言非假，还有人贴上了照片。

    照片中，可以看到蓝红色闪烁的警告灯与设置的隔离带，警用飞行车正静静地停在路边。

    ——————

    【106L】：我有个亲戚是警署工作的，我刚才问过他了，他说现在锦州来了个连环杀手，杀人完全是看心情，谁落单就杀谁，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被他盯上就是死路一条！千真万确！！大家最近出门一定要结伴，一个人跑出来真的是找死！

    ——————

    这下林佑的睡意是真的全消了。

    连环杀手？无差别作案？

    “不会吧……”她忍不住这样喃喃自语道。

    …………

    飞行车还未停稳，一条笔直有力的长腿便迈了出来，而后露出了剪裁贴身得当的警服。在看到隔离带内的女性时，他的表情有了些微的变化。

    同样身着警装的女性对他笑了笑，眼眸中的讥诮却说不上友好：“六队长，来晚了啊，这个案子已经归我们二队了。”

    戎有云越过隔离带，不带情绪起伏道：“薛盼，你们二队管这种案子，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你意思是说我闲吗？”薛盼挑了挑眉，“六队长，你不会不知道，这案子之前就是归我们二队管的吧？”

    戎有云一愣：“之前？那不是……”

    “是啊，就是因为报案的瞎说八道，说出现活人断肢了，区域长以为出现了恶性杀人事件，才紧急决定要升级安全系统。后来你猜怎么着？什么断手断脚啊，根本就是仿生人的肢体零部件。当时天又黑，目击者一受惊，就给看错了。”

    薛盼环起手，嗤笑道：“说起来，六队长，我听说，你刚处理了一个仿生人失控的事件？估计再过不久，这个案子也移交给我们二队了。这种脏活累活，哪需要劳烦您纡尊降贵、辛辛苦苦地跑基层呢。”

    听到这里，一直神情克制的戎有云抿紧了唇，眼中燃起了一丛愤怒的火光。

    见戎有云动怒，薛盼也见好就收，礼貌地提醒道：“六队长，我性子直，不会说话，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希望你别放在心上。我还要忙着调查现场，六队长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回去继续处理您自己的案子了。”

    她自然是知道戎有云不可能分到什么重要的大案子的。就算戎有云真的手头有什么案子，也多半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比如说王大爷的狗走丢了，或者说李大娘又老年痴呆忘记回家的路了。

    在需要资历的警署，戎有云这个空降兵居然直接坐上了六队队长的位置，自然是引起了大票人的不满。大家明面上和和气气的，实际上相当有默契地把戎有云当空气，有什么重要的案子，大多也是跳过他，划派给别的队。

    一个没经验的六队队长，万一重要的案子交他手里砸了怎么办？

    戎有云对此心如明镜。

    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这种变相的轻视简直像是一种软刀子，无时无刻不在他身上割肉。

    看着薛盼和其他警员忙碌的背影，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大步流星地上了车。

    他绝对会做出一个大案子的。

    绝对！

    就从你们所有人都不想接的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开始！

    都给我等着瞧！

    带着无法宣泄的熊熊怒火，他将身体靠在柔软的座椅上，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瓶，吞了粒醒神片。

    天边已泛出了些许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