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戎有云沉思片刻，问了个和王明美无关的问题：“林小姐，请问，你什么选择现在来报警呢？”

    林佑不假思索道：“我之前有给她留言，也有拨通讯给她，但是她都没有回我。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没看到，或者说是看到了但不想回，所以也没有往她是不是出了意外上考虑……”

    “唔，林小姐，其实我是想问，为什么都半年了，你才过来报警呢？”戎有云的指尖叩了叩桌面，打断了她，“正常来说，就算是出远门，一个月不归，你就该觉得有问题了吧？再退一步说，就算是去外太空探亲，两个月也是极限了吧？那么，林小姐为什么直到过去了整整六个月，才突然决定要来报警呢？”

    他的态度并不算咄咄逼人，语气也很温和，却像尖针一样，准又狠地扎在关键之处。

    少女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语速平稳地解释道：“因为，王明美临走的时候，说她可能会很长时间不回来，让我不用管她，更没必要报警。我不清楚这个‘很长时间’具体是指多久，加上我自己刚来锦州，一直在熟悉公寓环境，既然她说不用报警找她，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和他对视了半秒后，林佑又不带丝毫停顿地说了下去：“直到前两天，物业上门问续租的事情，我才知道，我如果要续租，需要签合租协议来证明自己租客的身份。但这个协议，需要王明美当担保人。如果没有王明美签字的话，我就无法继续住下去了。搬家找房子很麻烦，所以，我就想通过警署来找人。她愿不愿意帮我签合租协议还是其次了，这段时间欠着的房租我好歹要还给她。”

    这个理由很完美，很有说服力。

    身为当事人的林佑叙述得也很流畅，这么一大段话没有半点磕巴，怕是早就预想到他可能会提这个问题，提前打了腹稿，可能还在脑海中预演了许多遍。

    尽管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戎有云依然觉得不自然——大概是因为，对方的表情着实太平静了。

    这是她坐下以后就开始维持的形象，仿佛用演技给自己塑出了一具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泥壳。吃饭也好，回答也好，都像是在做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没有掺杂半分应有的情绪。

    唯一让戎有云感觉到她情感起伏的，就是提起她父母话题的时候。

    但是，再一想，林佑这个人，舍友失踪了半年都无动于衷，直到自己遇到麻烦了才想起来前去报警，在警察询问案件细节时也只忙着跟自己撇清关系，居然会因为去世已久的父母，在他面前展现出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这不是很矛盾吗？

    兴许这短暂的悲伤和脆弱，也是她刻意做出的示弱罢了。

    毕竟，同情弱者，是大多数人的本能。

    这个大多数人，自然包括戎有云自己。

    他不太想拿这种夹杂着个人偏见的想法去恶意揣测一个小姑娘的动机，但林佑的种种反应都太奇怪了。

    王明美在她的叙述中，俨然是一个精分的形象。

    倘若王明美当真如此热心，第一时间便给她办了房卡，那么，比这更重要的合租协议为何迟迟没有办理？

    再者，按林佑的说法，在她搬来仅仅三天，王明美便出远门了，房间没有锁，她可以随意出入——无论怎么说，这份信任也给得太莫名其妙了吧？王明美真的一点也不担心网上刚认识没多久的林佑会卷了她的东西跑路吗？

    这么粗心又心大的舍友，居然会临走前特意嘱咐林佑“不用管她，更没必要报警”，这简直已经到可疑的地步了吧？

    就在戎有云满头疑云的时候，一直被动等着询问的林佑难得开口了：“戎警官，我想知道，你们查到王明美的下落了吗？”

    光从她的神态，戎有云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更摸不透她对王明美这个人到底在不在意。

    仿佛不管接下来他说什么，哪怕他说“王明美其实是从河外星系来的外星人，现在已经回仙女星系了”，她也只会点点头，淡淡地说个“喔”。

    “没查到，所以才找你了解细节的。”戎有云干脆道，“她有跟你说过可能会去哪里吗？或者你知道她有什么联系比较密切的人吗？”

    王明美的资料界面是个可以通过身份验证、不会发出警报的“假货”，在他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前，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尤其是面前这个被他标为可疑人员的少女。

    果然，林佑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我不知道”。

    在得知王明美出远门那天，是空着两只手走的以后，戎有云估摸也问不出什么太多的东西了，将手边的饮料一饮而尽后，他问道：“我送你回去？”

    他能看出林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连口型都做出了“不”的样子。

    但不知为何，这句“不用了”在她的唇边停了下来，等说出口时，却换成了“麻烦您了”。

    …………

    在廉租楼门口停下脚步，林佑对戎有云再次道谢：“谢谢您送我过来。”

    这一路上她都在注意四周的环境，但这次，那种被人窥探的刺痛感并没有出现。

    是因为身边有戎有云陪同呢，还是那真的只是她神经过敏产生的幻觉？

    她本想询问一下戎有云“连环杀手”的事，但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勇气问出口。

    想到礼节问题，她试探性道：“戎警官，不然我请您喝杯茶，您也休息一下？”

    她自然不是邀请戎有云去她屋子里坐坐，而是指廉租楼上边，位于二楼的茶室。

    地表上的土地寸土寸金，廉租楼占着的那么一大块地自然是没有浪费的道理。和阴暗冷寂的廉租楼相对应的地上，便是一整栋用来吃喝玩乐的商铺高楼。

    外表光鲜亮丽，一如在锦州官方宣传片中的那样，在阳光下肆意地折射着令人炫目的灿烂光芒。

    和还用着老式电梯的地下世界相比，全然是两个模样。

    在林佑眼巴巴的眼神中，戎有云不负期望地回了句“不用了”。

    客套完毕的林佑如释重负，想到马上就能跟他说拜拜，连笑容都真诚了几分：“那您慢走。”

    戎有云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对了，最近光脑降价了，我看你光脑好像还用的是老版本，你可以趁现在打折，换个新的。”

    林佑顺口应了一声：“好的，谢谢您。”

    看戎有云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她疲惫地抬起手，狠狠地搓了两下头发，这才转身进楼。

    “滴，三等公民卡。”

    清脆悦耳的提示音与五颜六色的跑马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降临在了林佑的头顶上，硬是一个喇叭给营造出了百盒礼炮齐齐开花的盛景。

    还在想着心事的林佑腾地打了个激灵：“妈耶，吓死我了！”

    …………

    坐上车的戎有云眼神沉沉，在身上的温润柔和感褪去后，俊秀的脸上便只剩下肃然凌厉，如有风暴在酝酿翻滚。

    “调查一下林佑这个人，她的虹膜信息我放在附件里了。越详细越好。”

    对方很快发来了回复：“怎么了戎队？有什么重大发现吗？”

    戎有云冷冷道：“她不知道光脑是免费更换的，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在所有的身份核实都需要光脑辅助以后，光脑就不允许被私人企业制造了，而是改换成由政府统一发放与更换。

    只需要支付很低的手术费，就可以在医院将自己的光脑更换成最新版本。

    那么，一个本应该免费的产品，是谁会将其“需要高昂价格购买”视为理所当然，对“打折”等无比违和的词熟视无睹呢？

    ——自然是，无法合法拥有它、只能通过灰色通道高价购买的偷渡黑户了。

    …………

    林佑并不知道自己的皮已经快被戎有云揭下来了，此刻她正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看着刚寄来的账单与存款余额发呆。

    弹尽粮绝了。

    躺了半晌，林佑才猛地坐起身，仰天长啸：“王明美，还钱啊——！”

    这口郁闷之气堵在胸口久久无法散去，在暴怒情绪驱使下，愣是让她嚎出了撕心裂肺的崩溃感。

    回应她的是隔壁越发大声的蹦迪声。

    “必须要找工作了……”林佑把散到眼前的发丝捋到耳后，“管他什么系统升级，见鬼去吧，再不工作我现在就会饿死的！”

    反正都到这般田地了，林佑整个人都陷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一扫之前小心多疑、畏畏缩缩的样子，斗志昂扬地打开了找工作的程序界面。

    这个界面她在几个月以前就看过了，那个时候她便发现，尽管她是三等公民，按理说工作机会要比四、五等公民更多，但事实并非如此。

    按大家约定俗成的简易说法，五等公民是有过犯罪史的居民，四等公民是只能从事可替代性强工作的居民，而三等公民则是拥有比四等公民更特殊一些技能的“技术型”居民。

    按照大众的刻板印象，大致有以下的替换等式——

    五等公民：“杀人犯”。

    四等公民：“廉价劳工”，“好吃懒做脑子还不好使的蠢货”。

    三等公民：勤劳勇敢的普通东国人。

    当然，这是一种过于简单粗暴的偷懒型解释，事实上公民等级的划分非常复杂，需要纳入考虑的因素五花八门，每年都会随着新政策略有浮动。

    并且，公民等级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通过委员会的审核，从五等公民上升为三等公民甚至二等公民也不是不可能。

    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特殊制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萧条”。

    那一场几乎毁灭了全球人类的核泄漏事件。

    大萧条的起因已不可考证，现在能确切知道的，只有它造成的后果——

    地表被严重的核辐射污染，人类被迫转移到地下苟延残喘地挣扎存活，人类文明险些毁于一旦。

    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科技决定着人类能否继续延续种群，因此，黑暗时期的科学技术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革新，制造出了一系列能够让人穴居的物品，例如植物形状地制氧机与人造太阳。

    这种非常时期的非常应对方式也诞生了无法复制的非常发展方向，掌握着核心科技的人拥有了权力与地位，与此相对应的，便是兴起了“唯科学技术论”的独特风潮。

    近些年人类的活动轨迹已逐渐转移回地上，这种思维却早已在潜移默化中深深扎根在每一个人心里，成为了一种社会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外化表现便是东国当下奉行的公民等级。

    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三等公民理论上说是“专业技术人员”，那这个“专业”要怎么来评判呢？

    东国的应对手段是：看证书。

    四等公民从事的均是替代性很强的流动工作，顶多培训两天就能直接上岗。而三等公民就不一样了，一个连机械义肢怎么拆解都不知道的人，让他去给大活人动机械手术，谁敢放心地在同意书上签字啊？

    东国当下的职业多而庞杂，基本上每个职业都需要出示相关的证明。

    而林佑手上，没有任何一本资格证书。

    这就出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情况：一个四等公民可以轻松地找到工作，而林佑作为三等公民，却面临着无班可上的窘迫境地。

    虽然林佑可以选择和四等公民抢工作，但这很容易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正如当初戎有云对林佑住廉租楼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一样。

    林佑只想力求能泯然众人，普通人怎么做，她就跟着走，哪敢当别人眼中的叛逆刺儿头。

    筛掉了大量不符合条件的工作，在彻底泄气以前，林佑终于找到了她能胜任的工作。

    那是一家私人画廊，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仅仅只需要三等公民的身份与锦州的暂居证。

    “好，那就这一家好了……”

    林佑伸了个懒腰，给画廊发去了求职意向书，而后又打开了搜索引擎。

    “画廊的面试流程是什么样的？”

    “面试需要出示虹膜信息吗？”

    “找工作能不能用虚假姓名？”

    搜了一大堆稀奇古怪但又令她忧心的问题后，林佑还没忘记耐心地将自己的搜索记录一一清除。

    将其全部删去后，她仍是不放心，又切开了一个纯黑的窗口，用和之前相比判若两人的超高速敲打着腿上的激光键盘。

    黑色的屏幕上迅速滚动起了一连串的字符，并且很快便化为一股信息洪流奔涌了起来。

    光脑中枢使用率60%……80%……99.9%……

    就在这堆眼花缭乱的字符串即将让处理器过载时，少女轻盈地在膝上敲下了回车。

    “……应该是这样，没记错吧？”

    界面骤然停住。

    而后，满屏的字符便以比之前更甚的速度自我清毁，如翻书般一行行消失。

    在最后一个字符也化为空白的那一瞬，窗口猛地一跳，而后自动关闭。

    整个搜索界面空空荡荡，如同一片被擦得干净的崭新瓷砖。

    这一幕如果让别的网络漫步者看到，定然会大吃一惊。但做出这种惊人举动的少女，脸上反倒是一片迷茫。

    “虽然是死记硬背下来了，但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啊……”一口气敲出了上千行字符代码的林佑叹了口气，兀自陷入苦恼，“现在又找不到能问的人，这法子要是下次不管用了怎么办……”

    “您收到一则新消息”。

    光脑提示道。

    “不、不是吧……”林佑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她发出求职意向书，仅仅过去了23分钟。

    大概是批量回复的面试通知之类的东西吧。

    这么想着，林佑点开了这则信息。

    在看清楚内容以后，她当即目瞪口呆。

    【亲爱的林佑女士，恭喜，您已经被录用为我司员工。请于明早八点时分到公司登记资料，并进行入职体检……】

    她居然……直接被聘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