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元眼前模糊, 已看不见华明冽的模样，只感觉到耳边阵阵风声，而自己在这人怀里, 被妥帖护着，未沾上一丝寒气。
可身体深处的阴冷阵阵拍向他的心神, 他止不住地颤抖，竭力偎依进让他安定的宽阔怀抱里。颊边有只手轻轻安抚他, 顾雨元闭着眼蹭了蹭, 似乎暖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弱, 顾雨元隐约感觉到身体下坠，便听到一群人的呼喝声：“什么人，敢擅闯抱月城？”
“你怀里的人是谁？”
“你来干什么！”
“徒儿, 容为师先杀了挡路之人。”
华明冽直直看着前方, 眼里却只有少年一人的身影。他一手搂抱着少年, 一手缓缓抽出寒天剑。
“想活的, 滚。”
昊雪一剑天下寒，半息封喉, 无人可挡。
“快、快去禀报老祖，华明冽又来袭城了！”
夜已深, 江雪中沐浴过冰澡后仍浑身炙热、心神躁野不宁。他随手披一件单袍，身上未干的水迹濡湿了月白色的薄衫，贴在苍白瘦削的身体上，如身披一袭月色。
他踩上木屐, 倚在高栏处仰望新月。
子时了，不知心上少年可归于途。
“老祖宗！老祖宗！”
江雪中眼下微沉，见随从从月梯中仓皇跑来，还未跪稳便听他说道：“属下们无能，华、华明冽打上来了！杀了我们很多人，老祖宗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华明冽。江雪中皱眉，“他来干什么？”
江雪中的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突然，月梯的石门四炸而开。碎石飞扬间，一名身形高大的雪衣仙人一手静执饮血寒剑，一手搂着嘴角带血昏迷不醒的美丽少年，踏月而来。
仙人冰冷眉眼间，尽是寒冰中永不灭的火，和烈火中长不化的冰。
“元元！”
江雪中一眼便看见软在华明冽怀里只露着小半张脸的少年。他呼吸一顿，飞身而下，抬手便要拉住少年垂在身边的手。
华明冽举起寒天剑横档，剑身上的血飞洒在江雪中月白色的衣衫上，像零落在月色满地里的梅花瓣。
“江雪中，给我解药。”
“什么解药……”江雪中看到顾雨元唇边和衣襟前的黑血，脑中一昏，“不可能，噬心蛊日出才会发作。难道元元还中了别的毒？”
“到底怎么回事！”江雪中猛地盯向华明冽，眯起的双眼似淬了毒，“华明冽，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华明冽握住剑柄的手紧了又紧，“别同我装傻。我要、解药！”
“咳、咳咳！”
顾雨元胸口闷痛，咳着微睁开双眼，眼前是雪白衣衫。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睑，微微抬头，看见仅一步之远的单衣男子。
“老祖宗……”
顾雨元轻轻地勾了勾唇。
“我现在这样……你消气了么。”
江雪中心脏一疼。
“元元……”
少年的眼神不复明亮，雾蒙蒙的像覆了层纱。江雪中再想不起其他，惶惶从袖中掏出一物，“解药在这里，解药在这里。”
江雪中伸着手，欲亲手喂进少年口中，却被华明冽挥剑恨恨削向手腕，“不许碰他，解药给我。”
江雪中竖眉冷对，勾起冰寒笑意，“华明冽，你想不想救他？”
华明冽不为所动，“你害我徒儿，我不信你。解药，给我。”
“你徒儿？”江雪中嗤笑，厉声道，“他是我的人！不是顾火火！”
“不管他是顾火火，还是顾雨元，一直只是我徒儿。”
华明冽剑指江雪中咽喉。
“解药。”
江雪中还待说什么，却在看到顾雨元勾住华明冽衣角的手指后哑了声，看着少年嘴边不停溢出的鲜血，咬牙将解药掷向华明冽。
华明冽反手执剑，将解药收进掌心，而后轻轻将药喂到顾雨元阖上的唇边，轻哄，“徒儿，乖，张嘴。”
顾雨元眼睫微颤，只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温柔，应话里所说般乖巧地微张开唇。
华明冽趁机将药抵入顾雨元口中，抬高他的下颌，食指轻抚他的喉咙，看到少年喉结滚动后这才放心。
一旁直直看着的江雪中也放下心来，“华明冽，念你送我的元元回来，我给你个面子。你把他还我，我不追究你今夜擅闯抱月城、杀我子民的罪。”
说着，他微抬下颌，伸出双臂，示意华明冽交出顾雨元。
华明冽眼神讥讽，冰冷的语气鲜少有这般激怒，“抱月城，我闯了。你的人，我杀了。而且——”
“他是我的。从来都是。偷窃者尔敢？”
“偷窃者？”江雪中轻轻念出这三个字，怒极反笑，他伸出殷红的舌慢慢舔过上牙，“贼喊抓贼。哦，我想起来了，你可不是第一次偷我的东西。之前偷我的剑，如今来偷我的人。”
听到此话的华明冽一脸寒色，浑身灵压骤放，袭向江雪中。江雪中伸掌轻抵。两人皆不动如钟，只有衣袂被气劲掀起飞扬。
“看来你是不会轻易让我们走了。”华明冽道，“也好。”
他弯腰，将顾雨元轻轻放在旁边树下玉椅上，拔出腰间朱砂剑，竖立在少年身前的土地中，以朱砂剑气护住少年，使之在两人打斗中免于波及。
江雪中正有此意，这一战关乎少年，当尽全力。他挥手朝顾雨元打了一个灵罩，为少年竖起第二道防护，保少年无虞。
确保少年绝对安全后，江雪中看着执剑指地向自己走来的华明冽，扬唇冷笑，翻手现出一把灵剑。
一个人已是合体期境界，堪堪触摸天道规则，是逐神大陆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一个人是分神期大圆满，虽境界稍逊，但剑心霸道，可越级杀敌，仅用二十多年便至分神，大陆众人皆叹为观止。
两剑交错。只一击，石破天惊。
霸道狂肆的张横剑意划破两人衣衫，脸上也出现血痕。剑身相撞的震意传到虎口，不知是谁的血先染湿袖口。
“你的徒弟已经死了！黄泉星找不到他便是证据，他魂飞魄散了！现在这个人是我抱月老祖早定下的人，不是你那早死的徒弟！”
江雪中厉声而呼，高举起剑劈向华明冽的左肩。
华明冽并未闪避，直直迎上，江雪中的剑狠狠砍入他左肩三分，寒天剑也削下江雪中侧腹一块血肉。
“他、是我徒儿！我要带他回家！”
两人毒辣的灵气俱通过打在对方身上的伤口窜入对方体内经脉，俱是受到重击，不约而同退后数步，又飞起站在一起。
两个修界强者拼死相斗的强大力量堪比毁天灭地。抱月城的人呆在下面感受着地动山摇，却无一人敢上去，只怕还未靠近两人，便会被凛冽灵压劈成肉块。
【宿主，快醒醒！打起来啦，打起来啦！】
顾雨元脑袋里似有人在敲锣打鼓，他脑袋钝痛，睁开眼睛，却被眼前月重阁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
他勉强扶着椅背撑起身子，看到远处崖上站在一起的华明冽和江雪中。
两人已打斗多时，身上伤口深深浅浅，衣襟早已鲜血点点，脸上的表情却愈加凶狠暴虐，分明是要杀死对方的眼神，招招致命，剑锋求生。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呼吸间仍带着痛，顾雨元抚上胸口。
【大概因为，宿主只有一个人吧。】
“？”
眼看着两人两败俱伤，打斗间土石四溅，灵压肆虐，顾雨元咬牙用力抽出朱砂剑，提气飞向两人之间，左手朱砂剑挡住江雪中，右手月痕剑抵住华明冽。
两人见顾雨元飞身而来，急急收回滔滔灵压，即便如此，顾雨元仍被震得双剑脱手，十指颤抖。
“元元，你没事了？”
“徒儿，你终于醒了。”
顾雨元苍白的脸泛起一丝薄红，垂下眸子低声吼道：“你们，不能再打了！”
端的是一番色厉内荏。
“徒儿乖，等为师带你回昊雪峰。”华明冽皱眉，去握顾雨元的手。
江雪中扯住顾雨元的手腕，“元元，到我这儿来。”
一左一右被拉住，华明冽和江雪中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刹那，再次执剑相撞。
顾雨元横眉怒瞪：“你们，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弯腰急咳，胸口阵痛。
两人再顾不得杀戮，一左一右，一人轻拍少年后背，一人轻抚少年胸口。
“当心些。”
一模一样的话脱口而出，两人狠瞪对方。
江雪中待顾雨元平复呼吸后，看向少年，“元元，你告诉我，你和华明冽到底有没有关系？”
顾雨元低下头。
江雪中双眼微眯，叹了口气，“是借尸还魂么？”
垂着脑袋的顾雨元眨眨眼，借尸还魂？江雪中给他找的借口真好。
顾雨元没说话，江雪中当他默认了，之前顾雨元的异样之处也都理解了。他深吸口气，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问题的时候，而是——
“那，元元，你自己选，你要跟谁？”
顾雨元猛地抬头，看到江雪中脸色认真后睁大眼睛。
“我，我……”
华明冽抿唇，握住顾雨元的手紧了紧，“徒儿。跟我走。”
“师父……”顾雨元抬眸看他，一双桃花眼明亮湿润，却波光微闪。
顾雨元看着对方染血的衣袍，眼中划过心疼。
“元元！”
江雪中急急收紧手，牢牢圈住顾雨元的手腕。
“你答应陪我一辈子！”
顾雨元呼吸一滞，咬住下唇。
“这，这……”
这不是跟谁走的问题啊！是跟谁走都不会消停的问题啊！
“系统，系统！我该怎么办？”
【宿主放心。】
“这让我怎么放心？”
顾雨元只觉得自己两只手越来越烫，战栗从手心通过胳膊传到心底，心里抽痛，不知缘起何人。
他突然有些呼吸困难，腹中烧燎，张开嘴巴重重呼吸，突然喉间一甜，在两人面前呕出一口血来。
“元元！”江雪中急急抱住顾雨元，左手抚上他的脸颊，霎时手上满是鲜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相似的场景让华明冽身体一愣，慢半步的他看着软在江雪中怀里的顾雨元，抬头狠狠朝江雪中道：“江雪中，你做了什么！那不是解药！”
江雪中愣愣摇首，“元元，你信我，我没骗你，那真的是解药，你信我……可是怎么变成这样……”
他抓住顾雨元的手探脉，确认到少年体内确实仅一种毒噬心蛊后，镇静全无。
此时夜色渐清，太阳即将升起。
江雪中跪在地上，从袖子里掏出数颗药丸，抖着手送到顾雨元唇边，“元元，元元，快吃。”
华明冽狠狠劈向江雪中的腕骨，只听咔嚓一声，江雪中腕骨碎裂，他手中的药丸撒在地上。
华明冽狠狠一掌拍开江雪中，单膝跪地将顾雨元护在怀里，“现在，你还要装吗？解药……我要真的解药！”
他双眼朱红，要滴出血来。
江雪中用腕骨没碎的左手撑着地，失魂落魄地看着脸如纸白神色昏沉的少年，眼中再没了抱月老祖的运筹帷幄和残暴无情，“元元，我没……不是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运气灵气大喊：“左明！让左明上来！立刻！”
左明是逐神大陆第一炼丹师，抱月城人，一丹难求。当初昊雪宫弟子大比时，华明冽寻来的为顾雨元修复经脉的有九品灵阶的塑脉回灵丹，便是出自左明之手。
江雪中蕴满灵气的声音传彻抱月城上下，身在十三重阁的左明自然也听到了。即便左明再恃才傲物臭脾气，也不敢在抱月老祖面前拿乔，更何况刚才的月重阁大战让他更是大气不敢喘，忙不迭揣上装着灵药灵草的乾坤箱便往月重阁跑。
及到上了月重阁，左明先是被面目全非的月重阁惊了一下，看到昔日打到他面前威胁他炼丹的华明冽更是吓了一跳。
“老祖？这？”左明第一次看到江雪中狼狈凄惶的模样，脚下踌躇不敢靠近，生怕事后看到江雪中失态之色的自己会被对方灭口。
“过来！”江雪中厉声喊道，“若救不好他，我要你死！”
左明背后一凉，赶忙跑来查看顾雨元的身体，恭声道：“老祖宗，小公子中了噬心蛊。眼看太阳即将升起，需要尽快服下解药啊。”
江雪中手心里满是药丸，递到左明面前，“你给我仔细看看，这些究竟是不是解药！”
左明拿起一颗细捻，手指抹了一块用舌尖轻尝，回答：“确实是解药，还请尽快让小公子服下。”
江雪中当即跪行到顾雨元身侧，掐住昏迷的顾雨元的下巴，迫他张嘴，将解药喂进腹中。
华明冽这次并未阻止，他看着崖下隐隐泛青的天色，身上忽热忽冷，只徒劳搂紧怀里单薄的少年。
还不待江雪中放下心头，顾雨元身子一歪，朝地上呕出一大口血，那些解药赫然掺在鲜血里。
“为什么，为什么吃不下去……”
江雪中一声悲鸣，拽住左明的衣襟，把他拉到身前，“救他！”
左明垂眸不敢看江雪中此时的表情，却看到胸前衣襟上苍白的手指颤如落叶。左明心知顾雨元在江雪中心中的分量，满头大汗地查看顾雨元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却遍查不到。
他深深跪伏在地，“老祖宗恕罪，我，我实在看不出小公子吃不下解药是何原因……”
说完这句的他，已等着夺命一掌，引颈受戮了。
听到这句话的江雪中却无暇他顾，他抖着双手，握住顾雨元垂到地上的右手，凄声：“元元，元元！你是在罚我吗！”
华明冽耳畔是崖上呼呼风声，同三年前时辰峰下的风声渐渐重叠。他的背塌了，头颅垂下来，垂落的发丝落在顾雨元脸庞，黑发间隐有水迹滴落。
顾雨元幽幽醒过来。
“我感觉不到痛了，是回光返照吗？”
【是我屏蔽了宿主的痛觉。】
“……谢谢你哦。不过，可以说说为什么我吃不下解药吗，系统？”
【……】
顾雨元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刚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男人，现在一人崩溃失声，一人戚戚绝神，心里一痛。
他轻声说，“不是老祖宗的错，我命如此。”
他用尽力气动了动手指，划过江雪中的手心，感受着对方猝然握紧自己的力度，和落在自己手骨上的吻。
江雪中的体温本是滚烫的，现在他的手却是冰凉湿漉的，连吻也是冰的，带着颤意。
“不能陪老祖宗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自己陷入无法回头的境地。”
“若你不在，”江雪中跪在地上，背弓成一拱小桥，高大的男人蜷缩在一隅，他捧着顾雨元的手，以额抵地，“我必祭了这个大陆。”
“留下来，元元，求你……”
“我什么都不问了，也什么都不求了，你想和谁走，便和谁走。你赢了，我怕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别再吓我了，元元，乖乖，我，我怕……”
江雪中蓦然想起，当时在安州冷眼瞧着华明冽一身颓唐，还道自己绝不会至如此境地。
苍天可笑。
顾雨元闭了闭眼，掩住眸中水色。
顾雨元吸了口气，胸膛起伏缓了一阵才有力气接着说，他抬眸看向静静看着自己的华明冽，对着那双美丽的眼眸笑。
这双眸子，生长着昊雪峰千年不化的皓雪，冰冷、纯净、美丽。
如今却如同那日雪崩，万劫不复。
全都是因为自己。
自己拉仙人下凡尘，让他沾了烟火气和人情动，却数次逼他如此无措哀痛。
但凡能重来——
顾雨元颤着手，捂住华明冽的眼睛，手上的血却染脏了华明冽的脸。他说抱歉，“师父，徒儿又让你难过了。”
华明冽双眼一颤，他想起三年前的时辰峰下安静的少年，甚至想起更早些时候，昊雪城外，少年在他怀里，对他笑，眼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少年说了什么，少年说，“我一点也不怕，因为我知道师父总会来的。”
华明冽狠狠咬住嘴唇，唇上的血顺着下颌流下，却再也压不住喉间的哽咽悲鸣。
“为师，我，我还是来晚了。”
“又一次……”
“是我不好。”
“徒儿，留下来……”
“对不起。”
顾雨元最后说。
太阳初升，晨光熹微。
却有人余生长陷黑暗。
再睁开眼，明亮的宿舍，头顶的风扇嗡嗡。
白衬衫牛仔裤的短发少年把手里的手机捏得咯吱作响，一双好看的眼睛满是怒火：“系统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怪不得主动提醒我先修炼到金丹期，原来你早知道我这个马甲会死在这一天了？”
“为什么噬心蛊提前发作了？为什么我吃不下解药？这些是不是和你有关系！你到现在还跟着我，不会还有任务要做吧？你今天不和我说清楚，我、我绝对不会再做任务了！”
【……】
【宿主消消气，我，全都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华咧咧/老祖宗：他是我的！
仙仙/vv：放屁！
有没有猜到死马甲呀？说来二号马甲也写了八万字了，跟上一个差不多。
接下来就换马甲了。虽然换马甲换地图，但是其他切片攻也会像之前一样在不经意某刻出场，会越来越有意思滴，希望小天使们继续支持我鸭
爱你们！
感谢在2020-03-12 23:38:37~2020-03-13 23:5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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