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元举目四望, 周围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观他们身上道袍样式，昊雪宫、飞花淀、长风原还有其他一些门派全部齐聚此地。
抱月城一十八重阁, 长达千尺高，每一重都浸满抱月城之人的血。而这月重阁, 也染上了唯一居住之人的鲜血。
他血染长袍，手执见血的月痕剑。
月痕剑。
顾雨元一阵恍惚。那把被江雪中用阴鱼炼化成的桃花油纸伞呢？
顾雨元正这般想着, 看见江雪中左手翻转, 手心之中出现了黑身白眼的阴鱼。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雪中的左手。那竟, 真的是阴鱼。
可是，阴鱼不是被江雪中炼进桃花伞里了么？
难道，难道——
一个结论敲在他心头, 敲得他嗡嗡作响。
原来这个幻境里的一切, 虽不是现实却依托于现实, 衍生发展出来的是没有他顾雨元的世界。
没有他, 裴玉仙身死，奚鹤危死在剜魔核换阳鱼的孤注一掷里, 华明冽同江雪中决斗一去不归。而江雪中，亦会惨烈地死在全大陆修士的讨伐之下。
不知是幻境中的江雪中气数已尽还是怎的, 即使他用了阴鱼也翻转不了局势，阴鱼破散，月痕剑断，血让鲜红的野枫叶几欲燃烧起来。
顾雨元看着, 江雪中仰天长啸，扔掉断剑，跳下抱月城的高崖。
“不要！”
顾雨元嘶声喊着，朝崖边飞奔去。
【再靠近一步，掉下去便不会从幻境醒来了。】
【宿主。】
天道无机质的冷硬金属声在顾雨元脑中响起，如一记闷锤震停顾雨元的脚步，亦将周围幻境于须臾间震碎。
幻境消失后，本是顾雨元奔向的高崖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徐徐开放的花蕾硕大的花，它泛着令人作呕的异香，硕大的花盘瞄向顾雨元的身体。似乎只要顾雨元再走一步，它便能将他吞入花盘之中。
顾雨元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已是平静而澄澈。他执起长剑，挥剑斩断花茎，花香褪去，一片清宁。
“天道。”顾雨元低眸敛眉，语气幽然，“你这才出来，是故意的？”
【……】
【前三个幻境洞窟都没有危险，只是为了迷惑宿主的神识，只有这一个才暗藏杀机。我也是为了宿主好。】
“为了我什么？”
【为了让你看清自己。】
顾雨元瞳孔一颤。
【顾雨元。你爱他们。】
【不，你爱他。】
顾雨元张开嘴，无力反驳，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得一下重似一下，仿佛要从他喉咙口跳出来。
我爱他？
初逢昊雪宫雏鸟般的儒慕，及至后来发现他更多不为人知的习惯和小动作后，自认待自己与众不同的自私的欣喜；
后来抱月城再遇，截然不同的面貌，一样的待人待己与众不同，自己会肆无忌惮地说出抱月城的秘密甚至同他反抗呛声，不过是仗着他没有底线的宠爱；
再后来魔域夜晚初遇同他定下种种合约，如今想来，当年自己种种得意和尽处上风，不过是他有意让着自己，大婚夜缠绵是如今想来都让自己面红耳赤的时刻。可是，除去他的诱惑不谈，自己是、情愿的啊；
而后飞花淀遇见为了自己雪落满头的他，看到白天黑夜截然不同态度的他，才知原来很久很久前，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偷偷爱上自己久久。
顾雨元恍然，这些年兜兜转转，无数个马甲，都没逃开一个他。
他爱自己，而我亦悄然心有所属。
我爱他。
“元元。”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雨元浑身一颤，手中的剑脱手坠地，当啷一声。
顾雨元转身，看见了江雪中。他一袭月白单袍，腰悬桃花伞，踩着木屐，慢慢朝自己走来。
是真的，江雪中。
天道的话犹在耳边。
顾雨元浑身如过电，看到近前的江雪中，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这般，身体内的异样便会减轻些一般。
江雪中看到顾雨元逃避似的动作，双眼微黯，他不再上前，停下道：“方才我感知此处异常，似是幻境迷障，过来才看到是你。可有受伤？”
顾雨元摇头，侧开眼睛，“我没事，已经破解了。”
顾雨元垂着头，不欲同江雪中说话，却也迈不动腿离开。
江雪中低头看着沉默的少年，广袖中的手微动，想去悄悄牵少年的手，却担心更惹少年逃开，不敢动作。
他微佝偻着腰，小心去看少年的表情，轻声问：“元元是不是——生老祖宗的气了？”
顾雨元抬头，撞见江雪中不安萧条的眼神，眼睫一颤，忙撇开眼，“我生你什么气了？”
“我……几次害你……”江雪中声音干涩，“我不知，那几人都是你。若是知道，若是知道！我怎么舍得动你一下。”
江雪中情难自禁地握住顾雨元的手腕，却也是虚虚用手指搭住，不敢让少年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冒犯和不适。他说，“元元，我该怎么赎罪？元元，给我赎罪的机会。”
顾雨元抿住唇，唇角微压。
“你真的想献祭整个大陆，让所有人陪葬？即便你也会死，我也会死。”
江雪中眼中满是慌乱，他的声音急促起来，“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恨不得带着他们去死！”
他看到顾雨元的眼中并没有对自己憎恨厌恶的神情，心中不禁有了遐想和奢望，急促的呼吸重了几分，生出更多的念想：“虽然五地阵法已经完成，但我不会开启阵法，只要你陪着我——”
少年眉头轻蹙，江雪中连忙改口：“元元你不用陪着我，只要你、只要你不离开，只要你好好的，我发誓——永不启阵。”
他声音晦涩，眼中复杂难辨，有欢喜又紧张还有悲哀。
一千多年了，江雪中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卑微的一面。少年一句话未说，只轻轻皱一下眉，自己便痛极了心亦怕极了他，只想答应他万千，匍匐在他身前。
若是能得少年当年般展颜一笑，或是能像往常般依偎他手臂，更万死不辞。
江雪中离得极近，低沉沙哑的声音就在耳畔，勾缠着他的耳蜗。顾雨元动了动耳朵，抬头对上江雪中的视线，克制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开口问他，“当真？我万不敢再信老祖宗了。”
江雪中圈紧顾雨元的手腕，把温凉纳入手中，掷地有声：“我不骗你，元元，我怎舍得骗你。”
手腕上是江雪中滚烫的体温，顾雨元轻轻动了下手腕，便感觉到对方好似畏惧般迅速松开，只是那双沧桑沉重的眼睛仍一眼不眨地追随着自己。
顾雨元哑然失笑，“怎么就这么怕我了？暂且信你。”
“不过——你当初为何打算在昊雪宫、抱月城、长风原、飞花淀和魔域里刻下献祭整个逐神大陆的杀阵？别说是为了我，起码当初你派人去时辰峰画阵时，可不认得我。”
“怕你又怎么了？这世上，我最怕你。”
江雪中柔和了眉眼，他大方承认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弱点。
看到少年微红的耳垂后，江雪中无声勾起唇角，试探着重新圈住少年的手腕，得到对方默许后，他得寸进尺地收紧了两分，才柔声解释道：“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雨元抬头，看到江雪中柔和的眉眼，看到对方眼中小小的自己很是清晰，听到对方说：“我魂魄不全。不，更准确的说，我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
“我只是一个人割裂魂魄后诞生的分体，我生来活在一个人的影子下，我活得苟且。甚至任我天赋再好、修为再高，也毕生拥有不了本命武器，也无法飞升。”
“我是没有去路的。这世界负我，我便覆这世界。”
江雪中看着听罢自己话语后并未恐惧或是厌恶的少年，心里越发熨帖。藏在心里一千年未曾对一人宣之于口的秘密，如今暴露给心爱的少年，江雪中没有忐忑，没有愤懑，甚至感到快意和释然。
他继续说：“那个割裂我的人，你认识，正是奚鹤危。”
“是以，五百年前，我策划了第一次天地大战。”
顾雨元唇角微动，“果然是你。那时你便想毁灭大陆了？”
江雪中摇头，“那时我只是想杀了奚鹤危。不过在明白自己如何都杀不了他，而他也杀不了我，而我们两人都无法飞升，只能被限制在逐神大陆这个中千世界后，我想，不若带着逐神大陆一起崩溃好了。”
“于是，我骗了抱月城所有人，以带他们一同飞升为饵饲，让他们为我所用，豢养魔人潜进四大仙门及魔域刻下献祭杀阵——当然，他们不知这是献祭杀阵，只以为是利用大陆的力量助他们飞升的逆天法阵。”
江雪中笑，声音轻缓温柔，说的话却无上杀机、极致癫狂。
“到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顾雨元蓦地想起，当年他以顾圭圭的身份，初到抱月城那天，在最底层的一重阁，听到那里的孩童都会唱的童谣。
抱月飞升……连孩童都耳熟能详，更不用说本就踏上修仙之道的其他人会对江雪中何其狂热了。
顾雨元哼笑一声，“你也说了，到了最后一步，真舍得放弃？”
“若我做了，我死倒没什么，却会害到元元。”
江雪中凑近顾雨元几分。
“更何况，你现在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没有推开我，甚至愿意同我说话、相信我，我舍不得死。”
“飞升亦如何？比不上你。”江雪中低下头，看着顾雨元双唇的眼神越来越幽深放肆。
滚烫的呼吸打在自己脸上，顾雨元骤然回身，抬手捂住江雪中的唇，忍着羞意撑起镇静的态度抬眸直视江雪中，只是那对颤动的睫毛将他的情思暴露无遗。
“我知道。”
江雪中被捂住嘴唇也不恼，探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少年柔嫩的手心，看到少年惊呼着把手背在身后，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睛湿润得快掐出水儿来后，笑了几声，才问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奚鹤危的分体。”顾雨元话语吞吐，“甚至——总之，我都知道。”
“你知道的，顾火火、顾圭圭、顾森森和顾鑫鑫都是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少年声音小小的，江雪中笑：“元元当然不简单。那你现在？”
“现在是我自己的身体。”顾雨元自嘲地解释，“如果这次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江雪中皱眉，声音沉重，“不许乱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这次，绝不会再让你有事，无论让我做什么。”
顾雨元听罢，打量着江雪中的神情，小声问：“如果说是——你有想过，融合魂魄、回归本体么？”
江雪中眉眼忽黯。
“元元想让我们融合？”
“你是喜欢他奚鹤危，还是恨我到见不得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是看老祖宗从不可一世龙傲天变成芋圆儿舔狗后的样子。（喂）
这一章写完，这篇文就没有任何伏笔了，没有了！关于天地大战还有切片分体还有天道和大陆意识都解释完了，剩下的就是愉快的修罗场和融合切片攻，然后就能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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