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目前还在职的师父, 月清尘决定了的事情自然没打算跟弟子商量, 他只是在接下来的午后交流会上知会了三人一声,接着便让他们各自回去准备出发的行囊。
鉴于此前洛青鸾已经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跟他们讲过一遍宁师叔要跟师尊一起去看灯的事,回去的路上,萧紫垣一直在暗暗思忖自己是否要很快多个温柔师娘,悬壶峰是不是要跟绝尘峰合并的事。他想得太过入神, 以至于不经意间把心里的想法念叨了出来:“以后咱们峰是不是可以改名叫绝悬峰了?”
待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念了什么,萧紫垣倒也没太在意,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同行的君长夜没有回应,为了避免尴尬, 他便追问道:“长夜,你怎么看?”
君长夜刚踢飞了雪地里挡在他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听了这话抬眸幽幽看了萧紫垣一眼,其中平静得诡异, 似乎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看得萧紫垣心里直发毛,这时刚巧到了各自门前,他道了句“您慢走我先走一步”, 便迅速溜了。
直到溜回自己屋舍,萧紫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小师弟一向拽得跟别人欠了他二百五似的,怎么独独今天自己见了这小子的反应,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被暗自诽谤的君长夜平静地进了屋子,平静地关上屋门, 平静地开始把平日里惯用的典籍丹药法器之类收拾妥当,平静地……最后强作平静的外表终于被身后又突然冒出来的荒炎一句话打破:
“嗯,老朽我也瞅着你可能很快就要多个师娘了。”
今天连续遭受多重打击的君长夜猛一回头,一出手就是一道裹挟着黑气的狠辣剑招,被荒炎反应极快地躲了开来,而门口好端端摆放着的一支插着花的梅瓶则遭了殃,被有如实质的白色剑光劈成了稀巴烂。
君长夜脸上抽搐了一下,赶忙跑过去把碎成一片一片的瓶子小心地收起来,接着手中幻化出用以复原的木系灵力,仔细地把瓶子恢复了原状。
荒炎虽然早知道那瓶子是月清尘分发给他们的,但看他这般肉痛的模样还是不禁撇了撇嘴,嫌弃般开口道:“君小子,其实有时候老朽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感觉你对你师尊比对你亲娘还亲呢?”
这声音苍老枯朽,却自带着一种历尽沧桑的沉定感,此时此刻,荒炎那好像能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紧紧锁在君长夜身上,似乎要逼他现在就给出一个答案来。
君长夜毫不露怯地与他对视,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借着这个话头顺势道:“前辈,关于我亲娘的事,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你亲娘?”荒炎眯了眯眼,周身气势慢慢缓了下来,吊儿郎当道:“时机未到,就不告诉你,再说了,你小子不是挺聪明吗,整天背着我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就自己猜去吧。只说一点,虽然你娘给你留了不少鬼族魔族的辛秘,但她跟那些妖魔鬼怪不是一道的,老朽好心奉劝一句,你也别走到歪道上去。行了,你收拾收拾赶紧修炼吧,老朽我要回玉里睡觉去喽。”
“前辈走好,”君长夜道,“不过我能给您提个意见吗?”
“说。”
“以后别再提师娘这两个字。”
“所以你其实还是在强烈排外,以至于嫉妒一切可能成为你师娘的人?”
“……当我没说,您老还是快回去睡觉吧。”
次日暮色四合之际,有四道流光般转瞬即逝的剑痕自海上仙山倏忽而下,在昆梧以外的云舟小镇人看来,只仿若天边幻彩烟霞中飘逝的一抹明光,一晃便没了踪影。
云琊衔了根草,面无表情地靠在扶摇峰一棵高耸挺拔的松柏旁,斜斜飞起的英挺长眉直没入鬓角深处,平日里好像总含着讥诮的唇角此刻抿得紧紧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随时可能大发雷霆。
直到空中那逐渐远去的流光再也看不见了,他才直起身子来,蹙眉道:“莫非当真是山雨欲来?”
一旁一袭红衣明烈如火的随侍弟子风满楼见他心情不好,本来不打算开口触霉头,但听他这样说,忙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来,道:“师尊,您是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吗?”
云琊偏头看了他一眼,眉头蹙得更紧:“没有,我就是觉得你这名字取得不好,以后没事别到处乱晃。对了,之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风满楼平日里待人常常是一副极端高傲的模样,但在段位显然更高的云圣君面前向来是异常敬服的,忙道:“诚如师尊所料,魔界确有异动,弟子们前些日子探得魔宫万古如斯禁地结界不稳,似乎是这一任魔尊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强行破开当年凛安神尊留在封神刀上的封印,结果遭到封印反噬,受了重伤。”
“想必此时此刻,魔族众人正在想尽办法为他们的魔尊搜寻天地异宝用以疗伤吧?哼,门儿都没有。”云琊冷笑一声,眸中闪过奇异的光彩,“还有呢?”
“弟子还查到,魔族和鬼族确实在我们昆梧安插了棋子和眼线,”风满楼凝重道,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只要师尊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好,”云琊拍拍他的肩,“干得很漂亮,待会把暗线名单拟一份给我,不过收网不急于一时,你继续跟进,确保在潇湘仙会前把网口扎进,不要有漏网之鱼。”
“是,弟子现在就去。哦对了师尊,还有一件事,琅轩阁那边刚刚发来请柬,在这儿,好像是阁主棠公子邀请您今夜去帝都赴元夕之宴。”
风满楼说这话时脸上是一派的正直,却不料云琊在听了这话后骤然变了脸色,他一把夺回那张花里胡哨的请帖,刚想撕,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了手上动作,想了想,还是把它收了起来,敷衍着道了句:“知道了。你去忙吧。”
说完,他望向天边被如血残阳染红的万丈霞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微微合上眸子,下一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是夜,帝都上华境。
刚刚历过喜庆年节的大街小巷还残留着顽童四处蹿跳时留下的鞭炮红屑,而那从来都是游人如织的街头桥畔,便又都纷纷不甘寂寞地挑挂出形形色色的花灯来。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那是白日里赏不到的景,如梦如幻,好像仅凭着那满街里一盏一盏次第亮起的
大小灯笼和夜空中不时绽放的大团绚丽焰火,便能把天边那轮皎洁明月比下去似的。
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
此时此处千门如昼,过往行人嬉笑游冶,桥上桥下挤满了要放河中莲灯祈愿的人,有沿途兜售元宵儿的小童为这难得的火爆生意乐颠颠地跑上跑下,而那些平日里从不敢随意抛头露面的闺阁小姐们也在此夜放开了手脚,结着相好的女伴或心上的人儿租上一条乌篷小莲船顺着和水而下,沿途放灯的放灯,赏景的赏景,间或问迎面而来的船家买上几尾活鱼几壶小酒,于点灯的火中一并烤了吃喝,好不肆意快活。
但再快活,也比不上同心里眼里的那个人并肩看这永夜如昼来得快活。
可惜君长夜三人,目前是享受不到这种快活了。
“又一个!”洛青鸾轻巧地往地上一甩鞭子,打散了地上一团伸长脖子去够人影子的黑影,冲身旁刚拿木剑刺穿一团黑雾的君长夜抱怨道:“今晚第三十三个了,估计也就这些了,你们说混在人影子里想趁乱吸人精气的鬼魅怎么就这么多呢?”
君长夜还没答话,一旁的萧紫垣先阴阳怪气道:“平日里街上哪有这么多人给他们趁乱吸?我说姑奶奶,你说你问的这话是不是傻。”
洛青鸾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别没事找事啊。”
这两人自那晚的小黄书事件后一直势同水火,谁也不让谁,平时说一句话都要白眼翻上天,今夜一不小心答应了跟悬壶峰弟子一起执行任务,也基本全靠夹在中间的君长夜调节气氛。
殊不知这货才算是罪魁祸首,而且向来不擅长调节气氛。
“嘿小姑娘,你这是变什么戏法呢?”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灯谜摊摊主惊奇地看着洛青鸾手上刚刚闪过水光的长鞭,“这鞭子会发光?”
“啊,不是,哦不,对,大叔,就是变戏法。”洛青鸾不再理睬萧紫垣,眼珠一转,冲摊主狡黠道,“您看了我的戏法,就不要钱地让我们猜十个灯谜好不好?”
“好啊,”摊主看她模样生得美,嘴巴又甜,恰逢这等良辰美景之际,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忙笑呵呵地把三人让进了正在猜灯谜的人堆中,他见三人皆气度不凡,又道:“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呀,这是跟兄长一并出来赏灯呢?”
“兄长?”洛青鸾咧着小酒窝笑了起来,“大叔,你看他们哪个像我兄长?不是啦,我们嘛,就是跑江湖耍杂戏的,这不是瞅着今晚帝都有灯会,才求师父带着我们一并来玩儿的。”
“哦?那你们师父呢?”
“师父,哈,定然在陪着美人呢,哪有时间理我们,对吧长夜?”洛青鸾笑嘻嘻地回头,想让君长夜给她帮一帮腔,却发现身后那今夜总显得心不在焉的俊美少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和水桥头放莲灯的人群,连她叫他都没听见。
“长夜?师弟?师弟!回神啦!待会师姐猜完灯谜给你买糖吃,你吃不吃?”
“他不吃,”萧紫垣腆着脸插话道,“我我我,我吃。”
“你你你,你吃个头,我给师弟吃,可没说给大师兄您吃。”
“不给拉倒,我自己猜,猜完自己买糖葫芦儿吃,哼,帝都这块我可比你跑得熟!”
身后两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可君长夜懒得听也懒得理,修仙之人目力绝佳,到了他如今这个境界,已经可以透过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看清远方桥边河里的每一盏莲灯。
也自然可以看到,和水畔那一双遗世独立的人影,青衣碧裙的女子正虔诚地将一盏别致莲灯放入河中,而她身旁白衣如雪的男子,看似依旧淡漠,却正小心地帮她隔开往来拥挤的人群,护着她以免掉进河中。
君长夜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怎的有些难过,他突然低下头,接着抬腿就往河边桥畔走去,也不管后面两人难得异口同声的“你去哪?”,反而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了如浪如涛的人群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宁远湄在河边放完灯,便与月清尘一道沿着忽明忽暗的河畔绕过人群慢慢走,她一边走,一边随手拢了拢被料峭夜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剪水双眸中尽是盈盈笑意,对月清尘温声道:“多谢师兄,今夜……肯陪我来这。”
月清尘闻言淡淡一笑道:“胡说,是我该谢你,让我有机会赏了这样一场好景。”
宁远湄看他一眼,突然没头没脑道:“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
“是不是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久了,会变得越来越像?”宁远湄望着高悬天际的那轮明月,突然向着天空伸出手去,像是想要去碰触什么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眸中带了几分痴意,有些凄艳的东西一闪而过,“师兄,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傻,哪怕到了如今,竟还是放不下。”
月清尘没有作声,宁远湄也不在意,把手收回袖子里,接着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似的,自顾自道:“以前还在家时,每年元夕,阿爹阿娘都会带着我和小妹一并到这帝都和水畔来放上几盏灯,祈盼新年里家和人和,万事如意。后来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在放灯的时候,我差点掉到河里,呵,他那时也就是个毛头小子,跟长夜差不多大吧,但笑起来总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自那夜他救了我,我便知道,今生怕是逃不了了。只可惜后来,造化弄人。我永不会原谅他,可也永远做不到忘记他。”
说到这,宁远湄不禁抽了抽鼻子,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是不自觉地贪恋了一下那掌心的温暖,把眼中晶莹的泪滴压了回去,冲月清尘微微一笑。
“什么东西若是这么轻易就能放下,那便配不上曾经的刻骨铭心了,”月清尘已经隐约猜到她究竟是谁,他想去揭开那面纱确认一下,却又终究没舍得再揭她的伤疤,只是道:“阿湄,你且好生在昆梧安养,你跟他之间的事,放不下就放不下,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辈子你再不会见他,他不知道你还活着,也再不会有机会伤你。”
“是啊,”宁远湄喃喃道,“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月清尘叹了一口气,刚想再说什么,却又听宁远湄缓缓但坚定道:“师兄,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就启程回昆梧了。你我就此别过吧,待师兄到了潇湘,烦请帮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看看就好,不用告诉我。”
说完,她冲月清尘深深行了一礼,接着,便以一种近乎落荒而逃般的姿态仓皇而去。
月清尘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之前心里有些想不通的地方此刻都豁然开朗,他想赶紧找个地方把思路理顺一下,却忽又听得身旁有人不耐地抱怨道:“小子赶着投胎啊,挤什么挤?”
月清尘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不远处,君长夜刚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大口喘着气的同时,一双漆黑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那眸子里亮晶晶的,倒映了周遭通明的灯火和天边璀璨的星辰,专注地盯着月清尘的时候,就好像在看什么对他而言最最珍贵的宝物。
月清尘被他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但看他身上衣服被挤得皱皱巴巴的狼狈样子,心里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忙一把把他拉到身边来,先替他抚平了衣襟,又故意板着脸道:“人家骂得对,你做什么这么急?真赶着投胎去呀?”
君长夜被他说得脸一红,刚刚心中那股莫名的冲动一下消磨殆尽了,他磨蹭了一阵,终于一本正经地扯了个不怎么高明的谎道:“师尊,青鸾师姐想吃糖……糖葫芦,但我们身上没有铜板,所以她让我赶紧来问问您该怎么办。”
“呵,”月清尘轻笑一声,摇摇头道:“傻小子,办法遍地都是,糖葫芦算什么,走,去找他们,为师带你们见识一下这帝都灯会上最有名的炒元宵。”
说完,他抬头见洛青鸾和萧紫垣也挤在人群中,正朝这边龟速行进,便向他们隔空传了一句“跟上”,接着自顾自地挑着人少的地方缓缓而去了。
君长夜看着他露在面具外面的小半截清俊容颜,心中不自觉地一动,接着小心翼翼捉住他衣袖一角,轻轻跟上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元宵节快乐!下一章争取写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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