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番外之逢枭
绝尘峰上的那位圣君喜好游历, 这在昆梧山是连梅子精都皆知的事。
以前没收徒弟的时候, 谁要是想往绝尘峰递名帖拜访月圣君,那基本是十去九空,唯一不空的一次,还得赶在中秋元夕之类佳节,叶掌门实在看不下去, 连发几道掌门令三催四请,把他催回来过节的时候。
为了彻底整治月清尘不着家的毛病,馥郁和叶知秋早就达成共识,一定得在山上多给他找点牵绊, 收弟子最起码收十个八个,最好从大到小排个序,让月清尘随时都有干不完的活。
就是不知为什么容易让人联想起老母猪怀小崽,生完一窝又一窝。
其实修道之人多半对于“家”这种东西没什么感觉, 因为走的是一条攀峰之路, 站得越高处境越险,一不留神就摔得粉身碎骨,因此情感羁绊这种没用的东西, 最好早早摒弃了,连父母子女都是亲缘淡漠, 何况师徒这种虚无缥缈的情分?
更别说望舒圣君名声在外,是冷清孤僻的代名词,无情无义中的典范。
虽说掌门的面子不能不卖,但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徒他是收了,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追寻远方的脚步,反倒常常以磨炼三个弟子作为理由,把他们一同拐带出山,以历练之名,行旅游之实。
这次去的,是一座冰积千尺,茫茫无迹的大雪山。
此山地处北疆,与魔族地界相距不远,算是浣花宫的地盘,据山下村民以讹传讹的说法,在山的极深处藏有上古大神的墓葬群,由吃人的大妖怪负责镇守,里面埋了数都数不清的神秘宝藏。
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连那妖怪是什么模样都描述得出,说是什么九个头颅十只眼,振翅一飞能遮天,还说这大妖可能是上古龙族遗留的后裔,那里面埋的都是古龙族的传世珍宝。
扯淡,哪家龙长得成这种怪胎。
月清尘对这种传言的可信度心知肚明,因为只当听个闲话,可在座却自有好奇心极度旺盛的少年人。
洛青鸾一双猫眼睁得大大的,端着大粗茶碗兴致勃勃地靠近那扯闲篇儿的年轻人,随口问道:“听你说得跟真的一样,怎么,是亲眼见过吗?”
年轻人本自顾自吹着牛,一听这话,本能地以为有人来砸场,当即戒备起来,可抬眼一看,发现竟是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姑娘,忙收起周身戒备,红着脸争辩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没见过,但我爷爷的爷爷见过。”
洛青鸾见他老实,存心想再逗一逗,可余光瞥见月清尘似乎轻叩了下桌板,便赶忙吐吐舌头,端着碗一溜烟回到大部队身边。
那年轻人追着她远去的倩影往回一看,发现邻桌的邻桌坐了两个人,其中那少年人眉眼英俊得逼人,气韵是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看似万事不关心地喝着茶,可年轻人总觉得,但凡这茶馆里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他尽收眼底。
至于他旁边那个人,虽然带着面具,可年轻人只觉得,即便说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怕也不过如此了。
他直眉楞眼地盯着那“神仙”出起神来,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警告视线,他恍惚中抬起眼来一搜寻,发现这视线来自那英俊少年。那少年手中分明没拿任何利器,可他竟不敢当其视线之锐,忙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洛青鸾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这边,却也没在意,她风风火火地一屁股坐在小破板凳上,一斜眼看见萧紫垣正蹲在地上,手中举着块糖,对一个同样蹲在地上玩蚂蚁的小女娃循循善诱:“小妹妹,来告诉哥哥,你家大人都是怎么给你讲九头鸟故事的呀?”
小女娃约摸是不常吃糖,此刻眼巴巴地盯着萧紫垣手中的糖块,伸手道:“吃人。”
“吃人?”萧紫垣笑容一僵,“能不能……”
“具体点”还没说出来,手中糖块却被人一把夺去,萧紫垣气急败坏地扭头一看,发现洛青鸾那死丫头正洋洋得意地冲他笑,接着挨个走形式似地问了一圈:“师尊吃吗?师弟吃吗?师兄不吃,哎呀真不好意思,那就便宜我啦!”
说完,她就把糖块丢进了自己嘴里,吃完还吧唧几下,嫌弃道:“肥圆师兄,真难吃。”
小女娃顿时哭了起来,萧紫垣也觉得自己要吐血而亡,只得勉强着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佯作哭啼状:“师尊,洛青鸾她欺负我,您要为我做主啊。”
月清尘看着这活宝似的俩人,却没收拾他们之间的烂摊子,只俯下身,在那哭哭啼啼的小女娃眼前打了个响指,变了个冰凝的小兔子递给她,见女娃破涕为笑,这才跟着轻轻一笑,道:“收拾收拾,准备进山了。”
君长夜当即起身,掏出钱来扬声道:“掌柜的,结账。”
一脸和气的胖掌柜当即堆着笑走过来,见了女娃手上的冰兔子,不由深深看了月清尘一眼,压低声音道:“莫非几位,也是为了山中宝物而来?”
月清尘淡淡瞥他一眼,却并未答话,君长夜一边把钱递给对方,一边解释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
洛青鸾好奇地打量了,突然觉得不知从何时开始,师弟跟师尊之间好像自成了一方默契,她不由捅捅萧紫垣,轻声道:“肥圆,看来你这首席弟子的地位要不保了。”
萧紫垣睨她一眼,“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睁开你的大眼看看,我从来没在那位子上坐过,更没有篡位的打算。”
胖掌柜收了钱,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四人几眼,低声恳请道:“那山里的妖怪不是好相与的,每次苏醒都要吃人,据说那大妖已有百年未曾苏醒,恳请诸位,千万不要惊醒他。”
月清尘神色和缓下来,颔首道:“掌柜放心。”
巍峨雪山上杳无人烟,豆大的冰雪给北风呼啸着卷起,打在脸上生冷生冷,索性几人皆受惯了绝尘峰上的终年积雪,因此并不在意,一直从山脚下走到了雪线以上,进入雪山腹地。
其实刚一进山,月清尘便陡然感觉到了妖气,只是这妖修为尚浅,大抵就是些刚有灵智几十年的小妖,拿来跟弟子练手还差不多,根本不成气候。
果然,进入雪山腹地没多久,几人便先后遭逢了凶神恶煞的白熊怪,雪狼妖和吊额大白虎 ,前两个对于君长夜和洛青鸾而言没什么难度,很快便一人放倒一个,然后一同向老虎精包抄过去。
那老虎精倒是很有几番道行,自个儿就把萧紫垣追得鬼哭狼嚎般满山跑,随着后两人加入战局,它顿时瞪起铜铃般的大眼,眼中竟透出几丝狡猾,接着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比两人还高的粗犷大汉,两手各拎一把带倒刺的流星锤,向君洛二人分别甩了出去。
这大虫一身蛮力,大锤耍得竟很有技巧,比昆梧山那些学锤的师兄弟高明不知多少倍,洛青鸾极轻巧地一躲,随后左手揪下绑头发的长鞭,向前用力一甩,缠上当空砸来的大锤,右手则拔剑出鞘,顺着鞭子向前的力道翩然飞出,将水鸢悍然刺向老虎心口。
老虎精似乎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回身一旋便将锤子从她鞭下抽出,随即向上一挡,与水鸢剑撞了个正着,接招同时不忘调戏:“你这小娘子倒凶悍得很,是大爷喜欢的调调,不如跟了我做夫人。”
话音刚落,他却并未如意料中那般看到女孩恼羞成怒的神色,只见对方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随即毫不恋战地撤出站圈,一把拎起旁边那小胖子的领子,就要往旁边撤。
白虎精感觉受了侮辱,当即大怒,飞身便要去追,谁料身后却突然极冰冷的气息,他本没在意,拎起大锤随意往身后一挥,弗料只听“当”的一声,那重逾百斤的大锤竟给人一把扣下,再挥不起来了。
大老虎怪叫一声,猛地回身反攻,见只是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崽子,不由更生气了,当下化了虎形,张开血盆大口猛扑向君长夜,似乎打算一口把他脑袋咬下来。
君长夜却不闪不避,他闭上眼睛,口中默念着什么,然后一剑直直刺出,临到虎口时颇诡谲地往边上一偏,正好刺向它躲的方位,挑了老虎一颗沾血的大门牙。
老虎愤怒了,可君长夜一听声响,当即摇摇头,蹙眉道:“不对。”
老虎简直愤怒地要出奇了,感情这小崽子是把自己当成喂招的虎肉桩子,竟然还闭着眼,真是气死他虎大爷了!
虎大爷一声虎啸,当即摩拳擦掌地又扑上来,可君长夜眉宇间浓云郁结,似乎正处在一处瓶颈上,即便虎爪已临到眼前,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虎大爷阴险一笑,当即便打算给这小子破相。
可就在此时,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划破猎猎风声的弦响。
君长夜依旧闭着眼睛,头却倏地往旁边一旁偏,正巧避过飞来的虎爪。
耳边又是几声弦音,声与声间间隔不久,却恰好够少年找寻时机在白虎身边迈开步子,虎精只觉对方身法快如鬼魅,每一步都仿佛有玄机般,却半点看不透。他咆哮一声,不打算再跟对方兜圈子,轰然向少年扑了过去。
君长夜专注于自己的步法,闻声却也不停,只是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挑。
可这次,他手中之剑却直直刺中了白虎胸口正中,那一剑极快极深,瞬间穿透了心脏,又险些把虎心直接掏出来。
白虎精惨叫一声,本能地喊道:“大王救命!”
可这“命”字尚未消散在空气中,他却已失了声,头软软地垂到一边,便轰然倒地。
君长夜给白虎血浇了一头一脸,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似乎终于突破了什么瓶颈,接着飞身而起,落到了皑皑雪顶之上。
月清尘眼看着他过来,却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琴弦,心中飞快回想着方才少年斩杀虎妖的情景,竟突然这样想道:
如果他跟我一般大,彼此间又无师徒的牵绊,没准能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随即却又摇摇头,心道哪有这么多如果。
转眼间少年已走到身旁,君长夜冲他极沉静地行了个礼,朗声道:
“待弟子等会收拾了虎骨,拿回去给师尊泡酒喝。”
说完,他却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般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挨着月清尘坐下,开始擦起剑上的血。
“说起这虎骨,那可很有门道,”萧紫垣咂咂嘴,“老虎全身都是宝,虎皮做褥子,虎骨泡酒,虎鞭还能壮阳,嗯,不错不错,待会要好好扫荡,一点都不能给敌人留下。”
“噫,壮阳,”洛青鸾瞟他一眼,刮刮脸道:“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女孩子面说这种话,不要脸。”
“我不要脸?”萧紫垣愤怒了,“洛大小姐,你倒是来解释一下,身为女孩子,你是怎么知道壮阳什么意思的?”
“我……”洛青鸾愣了一下,随即张口道:“我无所不知。”
萧紫垣嗤笑一声:“无所不知不是琅轩棠公子的雅号么,没想到他教众如此之广。”
月清尘随手拨了一下琴,制止了两个弟子的争吵,可突然之间,在那千山鸟飞绝的萧瑟山林间,却突然传来一阵极悦耳的箫声。
那箫声先是温和舒缓,如江南春日沾衣欲湿的杏花雨,随后渐趋激烈,似乎掺杂了一派铿锵的金戈铁马,雄浑高昂几欲冲破天际。
吹箫者造诣极高,修为极深,普天之下难寻出第二个,月清尘一听便知是谁,当即连拨几下琴弦,与那箫声相和。
而一旁洛青鸾早已兴奋地喊了出来:“小叔叔!”
便正是潇湘蘅芜君。
可他虽然认出了月清尘的琴音,却并未向这边来,只是隔空以箫音回话,表示向月清尘问好,又关心了一下洛青鸾的近况,然后告诉他们不要来找自己。
这样应和之间,箫声便渐渐远去了,洛青鸾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突见月清尘神情有些微的凝重,不由想上前询问。
可还没等她凑到跟前,山上原本无半点响声的林间却突然飞出许多鸟来,扑棱扑棱造出好大声响,黑压压一片,把整个天空都遮蔽了。
群鸦乱舞,乃大妖出世的异象。
这异象持续了好一会,连月清尘都暂时保持着沉默,期间洛青鸾好奇地偷偷向上一瞥,没成想,却正对上半空中从群鸦翅膀间露出的一双眼睛。
那眼珠极黑极浓,被汹涌到极致的戾气填满了,自内而外不带一丝活气似的,满载最幽微的杀意。
真正的杀气从来不必腾腾,被那样的眼神盯住,洛青鸾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一瞬间席卷全身,几乎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直到月清尘一步挡在她身前,洛青鸾才缓过神来,她面色惨白着向后倒退一步,被君长夜和萧紫垣一人扶住一只胳膊,直到群鸦都追着箫声远去的方向而去,她才从方才的压迫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师尊,那是谁?我小叔叔会有危险吗?”
月清尘摇摇头,将手按在她肩膀上输了股灵力进去,待她神魂稳定下来,这才轻声道:
“没事,我先送你们回去。”
洛青鸾脸色兀自惨白,君长夜则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尊,那……究竟是谁?”
有鸦羽自空中纷扬而下,月清尘伸手接过一片,方道:
“万妖之王。”
“冷北枭最近如何?”
“此般良辰美景,师尊怎么又想起他了?”
魔族万古如斯宫内,万盏灯火彻夜通明,月清尘仰躺在一处美人榻中央,乌黑长发带着方沐浴过的清香,低垂在枕上,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身侧青年的头发,微微蹙眉道:“只是突然想到了,当年没来得及问,他跟蘅芜兄到底怎么回事?”
“管他们怎么回事呢,”君长夜一把抓住那在他头发上作乱的手,反手按在了枕上,然后倾身覆到月清尘身上,嘴唇在他耳边摩挲几下,沙哑道:“我又想你了,好不好?”
月清尘叹了口气,开始头疼为什么无论说什么这家伙都能引到这上面来,可他刚要拒绝,对方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立刻便从他身上爬起来,翻箱倒柜地去找什么东西。
再好的兴致都给他败光了,月清尘换了个舒服的睡姿侧躺着看他,怏怏道:“你在找什么?”
君长夜犹豫一瞬,似乎觉得有点丢人,但还是一咬牙开了口:“就上次在雪山那个虎鞭,我一直留着,之前忘了用,这会不知道去哪了。”
月清尘几乎被他气乐了,恨不能当场大笑三声:“魔尊大人,你还嫌自己不够好吗?”
君长夜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闷闷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我喜不喜欢和那没关系,”月清尘摆摆手,“要是我们换一下,没准我就喜欢了。”
君长夜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小心中带点委屈道:“我……其实也行。”
月清尘瞅着他那张脸,再次无语般摇摇头,索性凑上去亲了一口,拍拍他的腰道:“上来吧。”
意乱情迷中,月清尘隐约听见君长夜在他耳边喘息着道:“师尊……我……想起来了……妖王有一次……喝……喝醉了说过……当时他在山里……睡……睡得正香……嗯……结果被蘅芜君……的箫声吵醒了,他………好奇……就出去看看……结果…可能是方法不对……惹出……那么多事来。”
原来是这样,月清尘有点失神地想着。
蘅芜君剑名“惊鸿”,乃是其父洛云深亲自取的,大抵出自“惊鸿照影来”。
老爷子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只是性子温平,太过重情重义,便从剑名上借了点缥缈无踪之意,时刻提醒他莫为浮事所累。
谁料鸿没惊起来,反倒扰了一只大怪鸟百年沉眠的清梦。
此后一生坎坷,终究为情所累,这便又是后话了。
话说回来,这孩子明明在上面,为什么喘得比他还厉害,难道真的需要虎鞭吗?
作者有话要说:呀 迟了点,但还是算七夕番外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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