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深处几乎溃烂的伤疤被他自己摊开在明面上, 曝晒在阳光下, 君长夜却觉得此刻说不上有多酸涩或愤怒,更多的,是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但既然无论师尊答是或不是,自己都绝对不会放手,那这个答案的意义, 却又在何处呢
如果他答“是”,君长夜低下头,暗暗握紧了拳头,想道:那我就……
“荒谬至极。”
君长夜猛然抬起头来。
听了方才那样一个问题, 月清尘先是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待明白过来,几乎要给气笑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 却只化作了那么一句,语毕又毫不留情地补充道:
“你竟然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君长夜原本暗淡的眸光仿佛一瞬间被点亮了,忙抬起头来追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你一点都不喜欢她?”
见他竟然还敢继续提,月清尘强压着心头怒意, 一字一句冷冷反问道:“莫非魔尊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知廉耻吗?”
说完这句话,月清尘本以为君长夜是一定要恼羞成怒了,不料对方沉默一瞬, 非但半点不恼,反而突然大笑起来,还笑得十分开怀,边笑边道:“师尊,你真的不喜欢?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一句“我为什么要喜欢”险些脱口而出,月清尘几乎要怀疑这是君长夜设下的又一个圈套,当即别过头去,任对方再怎么问也一言不发。
他自觉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谁料君长夜就像突然听不懂话了一样,竟毫不嫌烦般又追问了两三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乐事。
到了最后,月清尘终于相信这不是一个圈套,毕竟谁会把圈套当车轱辘话一样翻来覆去地说?他偏头看了几乎又要坐到自己身边来的君长夜一眼,冷淡道:“难道魔尊刚刚提起当年旧事,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无聊的问题吗?”
“不,不是为了问你这个,”君长夜又凑近一点,眉眼间含笑道:“但我突然觉得,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今天最重要的收获。师尊别恼,你再说一遍你不喜欢她,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月清尘瞥他一眼,断然拒绝道:“那你就不必说了。”
“师尊啊,”君长夜却突然伸手挑起他一缕青丝,放到鼻尖嗅了嗅,暧昧含混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每次像方才那样看人的时候,都别具一番风情,就像已经沦落风尘的仙子,却还拼命抱着最后一层遮羞布,殊不知,这样却更让人欲罢不能。”
说话间,他另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穿过月清尘雪白的外袍,眼看着将要探到里衣中去,被月清尘一把拍掉也不恼,只趁机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轻声道:“以后别那样看人,当然,看我除外。”
月清尘觉得今晚君长夜实在太过反常,再待下去还不知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正欲直接起身下车,耳边却又传来对方带着犹疑的声音: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看不透你,看不透你在想什么,想做些什么,就好像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跟这里格格不入。”
月清尘心中咯噔一声,起身的动作顿了一顿,便被君长夜重新拉回怀中。他挣扎着要推拒,却在过程中正对上对方灼灼的赤金双眸,而横亘在二人之间最关键的几个问题,终于呼之欲出。
当年在潇湘,师尊为什么半点都不肯相信我?既然你不喜欢我的母亲,那后来即便拼着重伤也要杀死父尊,仅仅是因为正邪不两立吗?
你,就这般厌恶魔族吗?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又传来几声极度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二人皆听得一个男子高声道:“拔剑!保护殿下!”
那声音雄浑厚重,即便身临险境也十分沉着,听起来像是禁军统领一类的人物。而伴随着这声命令一并传入耳中的,却是十几道铮然的拔剑声,混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桀桀怪叫,中间还掺杂了急促的敲锣声。
怎么看,都是以寡敌众。
月清尘侧耳仔细听了听,不经意间喃喃自语道:“赶尸人?”
可赶尸人一般都走野岭,行夜路,尽量避开人烟,怎么会出现在帝都这种繁华之地?
“真是煞风景,”君长夜面色一沉,轻轻放开月清尘,然后思忖道:“这不是普通的赶尸人,师尊要我去帮忙吗?”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去?”
被一语戳破心思,君长夜倒也不恼,只笑着道了句“知我者,师尊也”,便从座椅下面取出个面具带上,从车内飞也似的掠了出去。
月清尘坐在车内未动,直到听得外面传来混战的声音,才起身撩开车帘。他原本只想下去围观一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并非想要逃跑,不料刚一拉开车帘,便见那身裹黑袍的侍从将门口堵了个结实,一板一眼道:“外面危险,请您不要下车。”
他说话的腔调很怪,虽然字字清晰,却毫无起伏,月清尘与那双玻璃珠般的蓝碧眸子对视一瞬,突然一伸手抽出那侍从腰间佩剑,朝着他的前胸捅了进去。
却如同刺进一团空气,捅了个空。
那侍从严实的黑袍被利剑带起的风扬到一边,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形黑雾。
月清尘早猜到是这样的结果,见状也不惊讶,只待风止了,便将手中的剑重新插回它腰间,淡淡道:“我不下去,只在这里看看。
黑雾仍旧重复了一句“请您不要下车”,便沉默着退到一边,外罩胸前破洞也很快愈合妥帖,像是一切从未发生过。
果然是君长夜的魔气所化,连脾气秉性都跟他一模一样。
月清尘心知,其实刚从万古如斯宫离开时,君长夜确实只打算扮作普通的北境商贾,可行至一半,却听说了天象有异,永宁帝太子之位托付非人,恐会触犯天威的传闻。登基大典在即,此番迷信之说却传得沸沸扬扬,后面必然有人在捣鬼。
可即便如此,只要那天象还夜夜悬在空中,即便萧紫垣顺利登基,也不可能赢得民心。
月清尘心中想得到这层关窍,却也没有办法让那天象逆转,可君长夜自知道这消息之后,却一改悄悄进城的初衷,先是不知从哪弄出来这么一支商队,随后又到处招摇过市,生怕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一般。
相传百鬼乱世时,君长夜的父尊沧玦在力量最为强盛的时候,可以凭一己之力化出十万魔军,锋芒之盛震惊内外,轻而易举便拿下了当年以凝碧宫为首的潇湘,还迫得景氏一族暂时归降。
如今君长夜比当年的沧玦更进一步,能凭己身魔气化出这样一支商队,自然也不足为奇。可奇就奇在,他肯为了萧紫垣的事情这样上心。
虽然君长夜一直没有告诉过月清尘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月清尘对他这种先做后说的脾气了解得清楚,知道他非要等一切万无一失才肯说出来,免得别人白白高兴不算,还要承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望。
君长夜向来心细,对月清尘格外细,恨不得连他随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月清尘早有察觉,但当时只以为他是迫切地想要提升修行,才将师父说的话都一一记下,便曾告诫他心该放宽些,若过于执着一处,便太容易计较得失,他应该默默记下了,却还是我行我素,并没有照做。
实在执着得可怕。
月清尘如今服了药,体内秘术虽被压制不再发作,却依旧用不了半点灵力,常常觉得冷,觉得疲惫,在睡梦里的时间居多,并没有很多精神来揣摩君长夜的心思,只是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多少也能推测出他在为天象的事情想办法。
眼前突然横着飞过一只断手,暗绿色的体液飞溅,恶臭无比,被那魔气化成的侍卫截下扔了出去,半点没溅到月清尘身上。他漫不经心地向战况激烈处一看,却发现那边已被尸人团团围住。
可君长夜却不知所踪。
他们如今停车的位置很是偏僻,正处在灯光照不见的角落,因此不会被正在激战中的人们看到,但却可以将灯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十几名侍卫将一人护在中间,正与周围如潮水般逼近的尸人奋力搏杀,而被他们团团护在中间的,则是一个紫袍冠玉的青年人。那人怀中抱着一方锦盒,右手则紧紧握着手中佩剑,不时替挡在自己前面的人解决掉旁侧袭来的尸人。
他分明不住地颤抖,身子却努力绷得极直,脸上神情复杂,有焦急,愤怒,狠厉,却唯独没有恐惧。
一点都没有。
像是早已经做好了随时失去一切的准备。
月清尘微微一怔,突然发觉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曾经最不成器,最好躲懒的徒弟,也终于长大了。
可是到现在才发觉,却已经晚了。
其实,自己真的不是个好师尊。
月清尘神思恍惚起来,扶着车门的手有些不稳,差点一头栽下去。他勉强重新立稳,却见萧紫垣身边的侍卫渐渐倒下,最后只剩了领头的那一个,脱下衣袍蒙住脸,与萧紫垣背靠背站在仅存的一点结界里。二人手中剑翻飞着,带起一片又一片四溅的尸液,而迟来的援军被堵在外面,根本难以靠近。
萧紫垣紧咬着牙,握剑的手臂僵得几乎要断掉,可是没用,哪怕他已经把他水平范围内的荣枯式用到极致,也没办法阻止最先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尸人前赴后继地扑进结界。
很快,萧紫垣的肩膀被其中一只死死咬住,被砍掉头仍顽强地不松口,而剧痛使人的感官格外清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忍痛的喘息,原来另一只尸人已从侧方袭来,生生扯掉了那侍卫的一只胳膊。
那一瞬间,萧紫垣来不及多想,方才手一松,剑已经被尸人吞进肚子,他便挥舞着手中锦盒当剑,仗着自己吃过洗髓丹,转身猛扑过去,将咬住那侍卫的尸人一头撞开。
弗一接触,萧紫垣便觉得那灰绿色的皮肤僵冷得要命,血腥味混杂着尸臭味,顺风一齐往鼻子里灌,被咬过的肩膀开始麻木,眼前也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
完了,莽撞了,难道我要死在这个地方?
原来这天象之说,还真是不可不信啊。
萧紫垣想翻个白眼,可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索性闭上眼睛等死。可就在此时,外围那急促的锣声却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般哀嚎一声,骤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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