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荼说这些话的时候, 原本照在纱缦华脸上的烛光突然暗了下来, 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连带着她的表情也再看不真切。飞贞警觉地抬眼看向殿外,却见正殿门前的两盏冥烛摇曳了一下,似乎只是被风吹动,很快便恢复平静。
“右使, 怎么了?”纱缦华正心烦意乱,自然瞧不见什么烛光异常,却对周围人的态度变化格外敏感,见飞贞神情有异, 当即问道。
“没什么,”飞贞收回目光,淡淡道:“瞧见一阵风罢了。”
他们再说了什么,躲在暗处的南蓁已然听不清楚, 她只听得自己心如擂鼓, 胸中一直屏着的一口气险些憋不住,怕再待下去就要被发现了,忙蹑手蹑脚地从藏身柱子的深处往外爬去。刚开始还扶着墙壁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 待出了正殿范围,便拔腿拼命往晚晴的小院子跑回去。
她边跑, 边要努力把已在眼眶边上打转的泪憋回去,到最后实在憋不回去,只能迎风胡乱抹上几把。等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地方,已是鼻涕泪珠糊了满脸, 把早在门口等待接应的晚晴吓了一跳,直问她是不是被人发现了,还是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要不这心理素质也忒差了。
南蓁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脸,边哭边抽噎着小声道:“什么……什么是心理素质?既然嫌弃我 ,那你……嗝……干嘛不自己去?”
晚晴看这小姑娘惶恐不安,俨然如惊弓之鸟,显然是被吓坏了,心里顿时下沉了几分,知道定然是那羽家兄妹出逃不顺,最终还是被逮住了,忙安慰道:“要不是你人小,能躲进那柱子后面的狗洞里,我也不敢让你去偷听啊。行了别哭了,先告诉我,你听到那些魔头要怎么处置他们了吗?”
“他……那个红衣服的恶魔……他说要把羽哥哥和羽姐姐扔到蛇窟去喂蛇,”南蓁泪流不止, “我还听到他们说……呜呜呜……说月公子死了。”
晚晴一惊,立刻紧紧握住南蓁的肩膀,不可置信道:“什么?!你说谁死了”
“千真万确,是那个圣女姐姐说的,”南蓁知道晚晴早将君长夜拨到这边来伺候的女魔都打发走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打扰,索性嚎啕大哭起来,“哇哇哇,他们说他和那个挨千刀的魔尊一起掉到什么湖里去了,还说这次很危险,恐怕是凶多吉少。哎呀,放手,你弄痛我了。”
说着,她一把甩开晚晴的手,自己揉了揉被捏到发红的肩膀,而晚晴也再没心思跟她开玩笑,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唇哆嗦不已,不断重复着“不可能”三个字,最后索性蹲下来抱住头,像个鸵鸟般一动不动了。
二人一个哭到眼前发黑,一个失魂落魄,一时间谁都没继续说话,就这么在院外面面相觑了半晌,最后还是晚晴先回过神来,霍地站起来走到南蓁面前,急急道:“她只说凶多吉少,却还不是一定没命了,对不对?”
“是……”
“那不就得了,”晚晴一握拳,坚定道:“我相信清尘哥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死在这么个破地方。当务之急,是咱们要赶快从这魔窟里逃出去,我是一天都不想多待了,要是走迟了,指不定就被谁抢先灭口了。”
南蓁吸了吸鼻子,这才想起来漏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急忙道:“对了道长,我还听见他们说不管魔尊怎么安排,都要先杀了你。唉,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出去啊?我本以为那羽家兄妹能从地牢里跑出来,又掌握了整座魔宫的地形图,已经很厉害。可连他们都被抓了,就凭咱们,怎么可能跑得掉?”
“想杀我?”晚晴冷笑一声,“哼,还没那么容易,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在跑路之前,按照我之前的想法,咱们得先去找一个人。”
南蓁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浣花宫那个很漂亮的宫主吗?”语毕却又摇摇头,叹息道:“我去替她瞧过病,她先前受了很大的刺激,已经不认得人了,而且她住的地方被人看得很紧,我根本没办法跟她交谈,所以她八成帮不上咱们。”
晚晴烦躁地挠了挠头皮:“大姐,你姑且算上一算,在这所有被俘的正道人士中,除了她,还有哪个能打过那些妖魔鬼怪的?更何况,她先前长年处在抗战第一线,对北域这片地形也熟悉,实在是位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如今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实在可怜,既然咱们要走,就一定要把她也救出去。”
“说得容易,”南蓁翻了个白眼,“你倒说说,怎么个救法?”
“硬闯肯定闯不出去,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找到了一条密道,直通往宫外,只等将顾宫主带到这处院子,咱们三人便可远走高飞。至于这怎么带,小丫头,还得靠你呀。”
“刚刚还叫我大姐,现在就改口叫小丫头了,你这人真的很过分哎,”南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喃喃道:“不行,刚刚只是偷听,我都险些去了半条命,这次要摸到那大妖怪的寝殿去,还要当着那么多守卫的面把人带出来,我做不到的。要不,不然,我们去求求圣女姐姐,她人很好的,没准……”
话说到这个份上,能看出南蓁也是真的急糊涂了,晚晴立刻恨铁不成钢道:“唉,你长点脑子好不好,她再好也是魔族的圣女,况且她跟魔尊那是郎情妾意,夫妻同心。现在魔尊有难,你算哪根葱,她还有心思管你?”
“谁说她跟魔尊夫妻同心了?”南蓁嚷嚷道,“我可看不出他们有哪点像爱侣!比起她,那天杀的魔尊分明更……”
说到这,她猛然住了嘴,突然想到自己在君长夜面前起过毒誓,绝对不将夜阑殿内看到的一切对外透露半句,否则就要七窍流血,烂肚烂肠,便嗫嚅道:“反正……你不愿意就算了,可这事再拖不得了,否则,我担心那红衣魔头很快就要来杀你了。”
其实晚晴早就试图从南蓁口中套过月清尘在君长夜那里的处境,奈何这小姑娘一句都不肯吐。他如今旧事重提,本来是打算再套一次话,可南蓁还是不上当,只能摆摆手,把最后的杀手锏和盘托出:“得了,眼下唯一能把顾宫主带出来的办法,就是我变成你的样子,然后假借瞧病之名跟她搭上话。既然事不宜迟,那今夜就行动吧,你头发给我一根。”
说完,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打黄符,从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念叨着:“这化形符真是好东西,可惜只剩最后几张,成败在此一举,纸哥你可一定要给力啊。”
说完,他也不管南蓁将信将疑中夹杂着惊恐的目光,直接一闭眼,将升级后的黄符贴在了脑门上。
此刻天光尚未大亮,正是阴阳交错,守卫交班之际。飞贞所居的松雪轩外,负责看守的魔兵都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因为知道这里是魔族右使的住所,等闲没人敢来触霉头,向来十分安全,所以当视线中出现一个小小的黄衫人影时,都没当回事,只横刀一拦,例行问了句:“干什么的?”
“我……我是来给里面的那位夫人施针的,”晚晴尽力学着南蓁畏畏缩缩的样子,捏着嗓子道:“先前搭配的药没了,便临时赶来一批送来。这种药草就是要在清早第一缕晨曦没升起来之前施在伤处,效果才最好呢。先前已经跟夫人说好了这时候来,可别误了时辰,烦请各位大哥放我进去吧。”
他说这话时心里也发虚,委实叫苦不迭,幸亏那些魔兵守夜守疲了,早已习惯了顾惜沉时不时提出的各种古怪要求,又对慕家这个小小医师见怪不怪,彼此相视一笑,便同时撤刀,放了“南蓁”进去。
待进到门内,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与外殿的森冷威严不同,屋里布置得十分温馨华美,随处可见女子用的首饰玩意儿,甚至有一面用整块璃玉打造的梳妆镜。凫鸭炉中燃着淡淡香气,连晚晴这类闻不惯香的都觉沁人心脾。
光线虽暗,却不至于看不清路,晚晴又向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这光线是来自床头燃着的那一点将尽烛光。而顾惜沉就睡在半掀起来的素帘里面,头歪在一边,像是等人等久了,就这么靠在床头睡着了。
晚晴壮着胆子又靠近几步,却见她脸颊雪白,面上蔷薇瑰丽,栩栩如生,仿佛会随呼吸摆动一般,细瞧之下,难免不给人惊心动魄之感,禁不住驻足欣赏了片刻,却仍记得正事要紧,忙小声叫道:“顾宫主,顾宫主,醒醒!”
顾惜沉虽功力大不如前,五感却依然敏锐,迷糊中听到有人唤,还以为是心爱之人回来了,忙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却见是那个帮自己瞧病的慕家小姑娘,不由生起闷气来,蹙眉斥道:“走开,我又没病,不要吃药,谁叫你来的?
可话音刚落,却又语锋一转,微微笑了起来:“是月郎吗?如果是……那我就稍微让你看看好了,我这么乖乖听话,他定然会欢喜的。”
晚晴本来听南蓁说顾惜沉状况不好,还不怎么当回事,可眼下看她模样,显然好坏不分,神志不清,顿时急了,压低声音道:“什么月郎日郎的,顾宫主,你知道这是哪吗?这可是魔窟,是敌人的大本营 ,贫道看你现在这样,八成是被魔头骗身又骗心了,这样下去哪能得了?还是速速听我说这出逃大计吧。”
顾惜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又很快垂下眼帘,嘟囔道:“你骗人,月郎就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呢?对,他在这里,我哪都不去。”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贞随时可能回来,晚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什么该说不该说的话都一股脑儿冒了出来:“如果你说的月郎是我清尘哥,那他可不在这。他远在千里之外,眼下生死未卜,正等着你去救呢。如果你说的是原来的望舒圣君,那就坏了,他可早死啦,魂魄都转世好几轮了,你如果还想跟他好,就亲自下黄泉,去阎王殿里找他吧。”
可他这样说,顾惜沉却更是茫然,仿佛完全不明白晚晴话里是什么意思。只听得懂他说月清尘死了,当即柳眉倒竖,一把揪住晚晴的衣领,怒喝道:“胡说些什么?月郎明明活得好好的,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平白咒人,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晚晴方才半跪在床前,一下没防备,被她突然暴起抓了个正着,竟完全挣脱不开,当即被掐得龇牙咧嘴,满脸通红,心道跟个疯子果然是说不明白道理的,只能暂时妥协:“好好好,他确实没死,但只有我知道他在哪……”
话音未落,晚晴忽觉脖颈间的手劲一松,便见顾惜沉突然向后倒去,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似乎身上痛得厉害,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单薄又瘦弱,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秋叶。她闭了闭眼,先颇古怪地笑了几声,再睁开时,眸中却迅速升起一片混沌水汽,竟呜呜哭了起来,可片刻之后鼻息渐起,逐渐趋于平稳,似是又睡着了。
她一会笑一会哭,哭累了便倒头就睡,晚晴被掐得半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顿觉束手无策,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距离尚远却步伐极快,仿佛转瞬间便要推门而入,也不知是守卫听到动静要进门查看,还是此间主人要回来了。但不管是谁,都不是好相与的,晚晴心间一凛,就势一个翻身,便滚到了顾惜沉躺着的那张雕花大床下躲了起来。可转念一想,这两人现在也算半对夫妻,自己藏在床下难免不会撞见什么,再加上化形符能维持的时间有限,顿时暗暗叫苦,可要走已是来不及,只听得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又很快关上了。
一双蓝面白底的长靴停在床边,刚从正殿那等魔气最盛之地回来,却竟是纤尘不染,想必在门前尚未进来时,已经细细擦拭过。
是那右使飞贞回来了。
这床底空间并不大,晚晴怕被发现,又大气不敢出,很快觉得浑身发热,出了一脑门汗。这时却见床头烛火忽然亮了起来,照得地面上可映出床上光影,床上女子重重叹了一口气,竟是复又转醒了,见他回来,当即扑入男子怀中,惶然道:“你去哪里了?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撇下我不要,自己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那话中的委屈和后怕真真切切,听得晚晴都没来由心中一酸,忽然想到有人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随即又暗自庆幸顾惜沉将自己刚才的造访当成做梦。而飞贞似乎是习惯了她这般行事,只伸手将女子环得更紧,道了句:“我好端端在这里。”
他声线甚是冷清,语气也不像哄人惯用的蜜里调油,似乎生性木讷,不善言辞,但两道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已经超过了一切语言所能承载的分量,而顾惜沉似乎也不需要他解释什么。二人温存了片刻,飞贞突然动了动身子,将一缕她散落在肩上的青丝绕到指尖,挑到鼻底嗅了嗅,又转头在屋内寻了一圈,似乎觉得很奇怪,道了句:“好香。”
顾惜沉依偎在他怀中,语中尽是柔情蜜意,嗔怪道:“哼,你是小狗吗?鼻子这么灵。告诉你,我睡前在那鸭炉里燃了前几天刚做的龙涎拂手香,闻闻我手上香不香?这东西做起来很麻烦的,分别要取沉香半两,檀香、丁香、金颜香、素馨花各半两,木香、黑笃实、麝香各一分,颜脑二钱,苏合油一字许,研磨成细末,以皂子白浓煎成膏,再和匀。做这个得有好耐性,我反正没有,但你若喜欢这个味道,我便做给你天天带在身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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