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阑珊边说, 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却冷不丁撞进身后男子怀中。不知何时,萧紫垣竟已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绣了金龙纹的袖口从脑后环绕过来,袖外那双手将年轻女孩的眼睛轻轻捂住,温柔却不容置疑地, 将眸中惶然尽数遮掩。
“嘘,没关系,这只是一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而已。”萧紫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音色分明没有什么不同, 可语气却与以往大相径庭,甚至带有一点蛊惑般的魔力。若支起耳朵仔细听去,他喉咙里还有些沙沙的,像曾经历过声嘶力竭的呐喊后遗留下来的, “对了, 你相信曾经历过转世的人,还会保存着前世的记忆吗?”
“我……我不知道。”曲阑珊只能透过指缝窥见外界的一线天光,身子则被完全罩在萧紫垣的怀抱之中, 染了龙涎香的浑厚男子气息萦绕鼻尖,说话间, 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侧。她咬住嘴唇,轻声询问道: “萧大哥,那个人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往他的身体里填充黑硝石?若……若我没记错,硝石之刑, 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需领受啊。”
“他没错。”萧紫垣笑了一声,松开捂住她双眼的手,随性答道:“但是没有错,不代表就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曲阑珊沉默了,显然对这种说法并不认同,在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萧紫垣于是抬手一指,引曲阑珊看向波涛汹涌的海面。高远处,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欲雨,不时传来雷鸣阵阵,显然有风暴欲来。而在海面上,无数小船在滔天巨浪中颠簸起伏,无数赤着上身的精壮男子口衔短刀,自船上腾空跃入海浪,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短而快的弧线。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蔓延在那些采珠者整片前胸后背上的蛟龙踏浪图腾映照得栩栩如生,像真有蛟龙在昂首怒视,与天争命。
而在海水深处,无数海兽海妖早已潜伏多时,只待船上有人跳将下来,便要扑上去狠狠撕咬。海上海下一时间翻腾不休,海面很快被大片血水染红,曲阑珊站在船上,看不清下面混战状况,也不知是被人族斩杀的妖族多些,还是丧命于海妖口中爪下的采珠人多些,但被气势所震,不由先觉一阵惊心动魄,热血沸腾。
她生性良善,又自小在梵音宗长大,耳闻尽是朗朗仙音,即便与同门切磋争胜,也多是点到为止,甚少见到这等以命搏命的场景。可反观一旁的萧紫垣,却只是抱拳胸前静静观看,分毫也不见动容,仿佛见惯了此等场面。
曲阑珊不由觉得疑惑,萧大哥与自己是同届参加的折桂会,当年观他修为,也不见得有多高深。听说这些年他为了料理绝尘峰事宜,一直和青鸾一起留在昆梧山中深居简出,直到永宁帝即将驾鹤西去才被召回皇宫,那些大臣为他能否继位还好是折腾了一阵子。可如今,怎么才刚即位,周身气场却浑然一变,像极了一个身居高位好多年的掌权者呢?
就在这时,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疑惑,那一袭绛紫蟒袍的男子悠悠开了口:
“你看这天地山川,风起云涌,觉得美吗?世间风景随时更迭,白夜四季,日月星辰,各自有其妙处,可只有站在山巅的人,才能有闲情欣赏。更多的人为了争一条命,为了踏上那条去往山巅的路,终日奔走,为身外之物甘冒奇险,却依旧难以逃脱命运的摆布。就像下面那些人,看到他们命丧妖口,你觉得可怜吗?可没有人逼他们,甚至为了得到这个替官府下海采珠的机会,他们不知求了多少人。蝼蚁的性命,太微小了,就像一粒沙砾,即便被海浪卷走了,都不会有谁记得它曾经在世上走过一遭。没有能力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只能被命运所支配,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顾惜吗?”
“可是,我们都是人,不是仙,也不是神。”曲阑珊抓着栏杆的手逐渐握紧了,指节处因过于用力而开始发白,脸上泛起些迷茫神色,“活在这片天地间,就逃不过天道的束缚,就连琴圣尊那般超凡到快要跳出六界轮回的人,都终有归于尘土的一天。人生在世,谁又不是蝼蚁呢?”
“你有心事?”萧紫垣察觉到她情绪骤然低落下来。
“没……没有,”曲阑珊拨了拨在风中散乱的头发,抬眼看向他,“萧大哥,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是人都会变。凡不变的,最终都逃不过‘灭亡’二字。”萧紫垣直视着她那双清澈眼眸,目光灼热宛如火烧,迫得曲阑珊不得不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他分明瞧见,却并不收敛,仍继续道:“就像你的哥哥,虽然是梵音宗的掌门人,可多年来,非但修为不见提升多少,且不肯放下门户之见,整个宗门在他手中,竟再难现琴圣初创时的盛况。而反观昆梧山,虽然只有绝尘峰一脉是正统音修,可掌门并不拘泥于出身如何,天资又如何,而是兼容并蓄,凡有才俊者皆可拜入门下学艺,这才造就了今日昆梧,一派欣欣向荣之景。阑珊,我说的对是不对?”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将梵音宗如今的危机所在一语道破。在将曲流岚贬得近乎一文不值的同时,还顺带夸了夸自己的宗门。曲阑珊本该觉得十分刺耳,可对方说话时的语气,仿佛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事,脸上并不见分毫狂傲轻佻之色,且内容多半属实,她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本该如此。此言一出,不仅令曲阑珊心悦诚服,也使她不再怀疑对方根本不是真正的萧紫垣,只认为是自己先前对他了解不够:“萧大哥说得没错,可若照你看,我该怎样劝说兄长?”
“你比我了解他,”萧紫垣含笑瞧她一眼,回应道:“若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晓?但有一点,你需记清,倘若劝说无效,为了梵音宗的将来考虑,你自可以取而代之。”
“什么?”曲阑珊睁大眼睛,随即慌乱的摇了摇头,“我?我不行的,我如何能与兄长相比?”
她面上肌肤细白,素日里一害羞就容易透出红晕。萧紫垣的眼睛原本并非桃花眼,可曲阑珊对他本就有些意思,此刻再叫他用那种目光瞧上一眼,心中如小鹿乱撞,登时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本以为这样平复片刻,就可以避免出丑,可萧紫垣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彻底红了脸。
只听对方彬彬有礼地问道:
“冒昧一问,姑娘有心上人了吗?”
曲阑珊一惊,顿时连落荒而逃的念头都生了出来,少女心事被心上人一语戳破,真真羞煞人也,叫她如何照实作答,只得极慌乱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萧紫垣追问道。
曲阑珊再度拼命摇了摇头,然后便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绣鞋的鞋尖,觉得身上但凡被对方目光停留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心中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穿蟒袍的男子看她如此表现,目光沉了沉,突然就多了许多旁人看不懂的东西,仿佛沉淀了千年岁月,可再开口时,语调依旧如先前一般轻松:
“虽然我不信,但还是给你唱支歌吧。”
然后他就唱了君长夜曾经唱过的那支《瀛洲曲》。
唱的过程中,曲阑珊一直安静地听着,表情仿佛若有所思。待萧紫垣唱完,她先拍了拍手,笑得灿烂:“真好听,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萧大哥你唱歌这么好听。”
“你觉得这首曲子怎么样?”
曲阑珊收敛了笑容,再次低下头去,却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感觉。萧紫垣并不催她,只是冷眼观察她的反应,半晌之后,竟见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却完全没用,仍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落了下来。
“怎么哭了?”萧紫垣开口询问道,语调中却没有诧异,好似她这番表现尽在意料之中。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好悲伤。”曲阑珊抽了抽鼻子,抬头时已尽量强颜欢笑,可声音却仍是掩不住的哽咽:“”萧大哥,这曲……这曲叫什么名字?我一定要记下来。”
男子沉默片刻,淡淡道:“这首曲的名字,我也忘了,只是突然想起调子,觉得好听,就哼了出来。你若喜欢,我改日找人将曲调录成琴谱,赠你把玩。”
曲阑珊乖顺地点点头,破涕为笑道:“一言为定。”
看她的模样,俨然已对萧紫垣十分信赖,全然不疑有他。
“另外,”他继续道:“阑珊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容易让人联想起日薄西山。从今日起,只有你我两人的时候,我就唤你芳洲吧。”
“芳洲。”画幕外,月清尘的目光骤然沉凝了一瞬,喃喃自语道:“原来她就是鲛女芳洲的转世。”
君长夜原本还在思索月清尘先前说的“偷窃别人感情”那番言论,听他骤然开口,不由好奇道:“芳洲是谁?”
“你不知道?”月清尘诧异地瞥他一眼,语气不善,“你的上古史是怎么学的?我怎么记得以往每次授课,你都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个。”
君长夜仔细回忆了一下,突然大笑了起来,还笑得歪倒在一旁壳壁之上,根本停不下来,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在月清尘渐趋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好不容易止住笑,这才道出其中原委:
“其实我以前每次上那门课,都是在书后面偷画师尊的小像。因为就像萧紫垣说的,史书里面的内容无非成王败寇,赢的歌功颂德,输的竭力抹黑,委实太过无聊,没什么好听的。而且,那也是为数不多的几门可以整堂与你接触的课程。我整整画了半年,才终于将最后一笔添上,此后便专门在内衫贴近胸口处开了一个口袋,将之贴身放在其中,日夜珍藏,现在还在呢。师尊想看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大家的支持让我好感动。然鹅,为攒万字章的存稿,手速五百的我明天请一天假哈,后天正常更新,大后天放三合一章~~
恶搞小剧场:
曲阑珊(陷入沉思):所以老娘以后就叫曲芳洲了?真的比曲阑珊好听吗?
君长夜(在暗中指着她):“师尊,你听到她刚才对那首歌是怎么评价的了吗?”
月清尘点点头:“她说,她觉得这首歌很悲伤。”
“不,”君长夜摇了摇头,莫名有点悲愤:“上一句。”
月清尘一怔,这才明白过来,脸上的表情顿时非常微妙,皮笑肉不笑道:“受教了。所以我刚才是不是应该说,真好听,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魔尊你唱歌这么好听?”
君长夜瑟缩一下:“不敢当不敢当。”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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