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身上肩头渗了出来, 很快将本就血迹斑斑的那一袭白衣染成了血衣。曲阑珊注意到萧紫垣抓着牵丝的那只手, 已然被牵丝切割到血肉模糊,可他浑然未觉般,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一个念头在心中陡然升起,她觉得自己被难言的恐惧和愤怒笼罩,原本因焦急而大汗淋漓的身子, 此刻也彻底凉了下来。
说不定,宁仙子说的是对的。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的确已经不是萧大哥了。可这个邪道却控制着萧大哥的身体,还丝毫不顾及萧大哥只是肉体凡胎, 实在已经难以再支撑下去了。
就在这时,只听水面“彭”地一声炸响,曲阑珊看到一个修长的青衣身影,从先前萧紫垣扬声问话的小舟后飞了出来, 而后飞到半空中, 停在离那片银丝网不远处。随海风猎猎而动的衣袖格外长,将男人的双手完全笼罩在其中。
虽然看不见他的手,可曲阑珊却发现, 那两片青布袖口,就是船上无数银丝的源头所在。
是不是, 只要从那里把源头斩断,这些牵丝交织成的那片蛛网,自然就会破了呢?
然而,还每等曲阑珊想出破解之法, 就听空中那青衣人冷笑一声,袖中双手再度蠕动起来。与此同时,一声比先前在水下所听还要尖锐的哨音从他口中发出,在周遭水面带起一片爆炸般的气波,直将旁边那些保护龙船的船只冲击得七歪八斜,残破不堪。
因为距离太近,耳部又是音修最为敏感的部位,曲阑珊脸色骤然转向苍白,身子向前一倾,竟再度吐出一口血来。她忙抬手紧紧捂住耳朵,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前后左右随哨音一并出现的窸窣破水声,如蚊蝇嗡嗡作响般钻入耳中。
不用看也知道,是水下那些可怖的傀儡人俑。它们密密麻麻,很快如铁桶般在空中围成一个圈,将萧紫垣与青衣人团团包在当中。
“你说的对,我没那么容易死。”青衣人嘶声道,声音喑哑,宛如毒蛇吐信,眸中闪过残忍而疯狂的快意,“可你今天,却必死无疑。”
说完,洛明川并不想听昭崖如何作答,就要再度吹响一声哨子,命令自己的杰作一拥而上,将萧紫垣当场杀死。
他坚信,为了避免被牵丝切割成肉泥,面前这人已然不能动弹,只能被限制在原地。即便是仙帝昭崖,如今也只不过寄居于一介凡人之身,可发挥的能力有限。只要有牵丝和傀儡这两道部署同时启动,就一定能在杀死那个凡人的同时,重创昭崖的神魂。
幸运的话,还能趁其虚弱,将他的神格一并绞杀,让昭崖就此陨落,再回不了天界,也再控制不了刹罗。
洛明川就不信,在自己对战力计算过无数次的情况下,还能让对方在眼皮下逃脱。
然而,就在哨音即将出口时,却被“萧紫垣”接下来的一句话封了回去。
“你不要忘了,洛公子。”那男子依旧单膝跪地,头却高高仰起,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惧色,只叹息道:“如果没有我,你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陨落在潇湘那场,被你自己亲手点燃的大火中了。”
语毕微顿,又道:
“我见过你的女儿青鸾,生得粉雕玉琢,很是漂亮可爱。算算日子,到今日,她也早已经过了及笈之年。可惜,只怕被蘅芜君一手带大的小青鸾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投身鬼族,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吧?”
“你胡说。”洛明川冷冷道,“我没有女儿。谁知道那是蘅芜从哪里捡来的野种。”
“也对,难怪你不知道。毕竟你离开洛家的时候,青鸾还没有出生呢。而在你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次。”萧紫垣的语调由叹息转向怜悯,“你一定以为,当年那个还在娘胎中的婴儿,也已经跟她的母亲一样,被自己父亲点的大火活活烧死了吧?”
这番话,别说那在半空中的洛明川,就连曲阑珊听了,都不禁毛骨悚然。她很难忍住不去想象,一个人是到了怎样丧心病狂的地步,才能狠得下心,要亲手放火去烧死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青鸾的父亲?难怪蘅芜君,从不肯将实情告诉她。
“不错。”洛明川定定道,“那场火,火种是来自幽冥的九阴烛火,我亲眼看着它从卧房处开始烧起来。而她的母亲,当时就睡在卧房中,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长到这么大!”
最后一句话,那青衣人几乎是低吼出来的,情绪显然十分激动。曲阑珊知道,这正说明,在他的心中,已经对这个事实已经产生了一丝动摇和怀疑。越是竭力否认,越只是为了掩盖心虚罢了。
“怎么不可能?”船上的萧紫垣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上却丝毫得色未显,只继续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她身处火海,就一定会随她的母亲一样葬身其中,其实却不然。她是在你的道侣死后,才被洛家的人从肚子里剖出来。那女子浑身都烧成灰了,可小青鸾竟然毫发无伤。非但毫发无伤,天姿还出类拔萃,乃是最为上乘纯粹的单系水灵根,就同她的二叔一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青衣人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洛明川不知道,可曲阑珊却清楚得很,所以鼻子一酸,险些再度落下泪来。
家里人从来不让她在青鸾面前提起,所以曲阑珊这些年对此事一直佯作不知,只是在洛青鸾每年祭拜自己父母的那天,会准时给她送上一束自己亲手采摘的花。曲阑珊知道青鸾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也知道青鸾的母亲在被火烧灼的绝望中,以生命为代价,只是为了让青鸾平平安安的来到这个世界。
她正想着,却听船上男子继续道:
“因为你的妻子,那个叫景姳的女子,在危难之际,将自己全身的水灵气都凝聚在了胚胎孕育之处,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半分。一个元婴修士灵脉中的所有水灵气,尽数灌入一个婴儿体内,你可知会将她的灵脉拓宽有多少?非但如此,她还将自己多年珍藏的天材地宝全部取出,融入你女儿的身体中。就是靠着这些,给小青鸾剔除了体内杂质,在她未出世时,便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
“洛公子,你也知道,在烈火焚烧中若没有水,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天下没有哪一个女子,是不爱惜自己容颜的。可等到最后,洛家的人冲进火中救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在死前,完全没有自救的举动。这说明,即便最爱惜的容颜毁尽,也远没有你的孩子来得重要。即便,你已经不想要她了。”
半空中的洛明川兀自怔愣,显然没想到那个平日里柔弱不堪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了自己的孩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可与此同时,原本一直半跪在地,好像全无反击之力的萧紫垣,却突然自外围的层层枷锁间站直了身子。
不待洛明川有任何反应的时间,萧紫垣那双被割到血肉模糊的手,已快如闪电般穿过银丝勾勒出的虚空,在面前虚虚一握。看似是不要命一般,要将牵丝利刃尽数捏在手中。
然而,就在他的双臂即将被牵丝彻底切割下来时,曲阑珊却发现,在那些挂着金铃的银丝表面,竟迅速凝结起了一层寒霜般的冰晶。这些冰蔓延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已经沿着那些长须般的银丝,逼近青衣人那双无风自动的青色衣袖。与此同时,冰晶上骤然腾出了无数道熊熊烈火,火舌将洛明川身上长长的衣袖尽数舔去,露出两截焦黑如炭的手臂,和一对扭曲到畸形的手掌。
原来,那个邪道刚刚说那么多话,就是为了分散这傀儡师的注意力,自己则暗暗积蓄力量,好做到一击必杀。
原来,这样的手臂和手掌,那场火,就是那傀儡师一直竭力想要遮掩的真相。
萧紫垣这手冰上燃火的功夫,曲阑珊从未见过,可仅仅看着,就觉得太过高深。她不禁想,莫非这个邪道,也同望舒君一样,也是冰灵根吗?
还是说,他就是……
不可能,曲阑珊拼命将念头甩出脑海,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上方战局中,却发现局势已发生绝对逆转。
那傀儡师被那一击正中,身体表面燃起滚滚黑烟,正向着海面极速坠落外。其余的傀儡虽听其命令一拥而上,却都像待宰的羔羊,表面再坚硬的玄铁,也抵挡不住冰火两重天的依次夹击,不到三个弹指的功夫,便已折损大半,精锐尽失。
这情景,实在太像一场屠杀,只不过被屠杀者尽是些没有生命的死物,手持屠刀的死神身上,却满是鲜血。天地间,只有那袭血衣傲然独立,睥睨众生四下奔逃,就宛如,一个掌控着世间万物的神衹。
曲阑珊看着面前一幕,再度觉得内心深处的某种信仰受到了撼动。而最震撼的,还是那个控制着萧大哥的邪道,竟然拥有这样近乎超脱于六界轮回外的强大力量。
可青鸾的父亲,作为被击败的一方,手上亦却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若是这样,那在这场以命搏命的战斗中,究竟孰正,孰邪?
她已经分不清了。
“蝼蚁再多,也只是蝼蚁,”空中,萧紫垣低头望向仿佛永远翻腾不休的海面,接着将视线移向自己的手,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那个已然落败的男子说话:
“只要人的手掌一个翻覆,它们就会被毫不费力地碾死在地,永无翻身之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吗?当时将牵丝赐下的时候,竟然没发现,你原来如此愚蠢。我还以为,你忍心放火烧死自己的发妻,是个难得的无情之人呢。”
曲阑珊尚未从先前那屠杀一幕缓过神来,就见萧紫垣冲自己招了招手,说话间的神情,甚至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
“芳洲,过来。你刚刚看清楚,一个蝼蚁,是怎样被他心中那些软弱感情所击败的了吗?”
她却觉得浑身发冷,甚至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画面停留在萧紫垣和颜悦色的侧脸上,昭示着君长夜的这段回忆已然结束。月清尘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也觉得有点发冷,心中的不安如洪水般涌了上来。
可下一刻,他却被身旁的君长夜拥进怀中。对方显然看出了他的这种不安,却没有立刻出声安慰,而是先帮他揉搓起冰冷湿滑的双手,接着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壶温好的热酒,递给月清尘。
热酒喝下去,身子倒很快暖和起来。只是不知是酒的功效,还是因为身边这个暖烘烘的怀抱。
反正该做的事都一件不落地做过了,月清尘便放任自己歪靠在君长夜坚实的肩头,往身上拢了拢衣服,哑声开口道:“我刚刚看到,那个傀儡师掉到海中的时候,下面有头海蛟把他接住了,是远湄控制的。想必她是利用海蛟龙的撞击力,将胸口那道符咒撞得掉了下去,这才脱了险,还赶得上救那傀儡师一命。”
君长夜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玩着他的头发,没搭腔。
见这人装傻,月清尘索性抬起头正视着他,直接挑明道:“远湄利用的那条海蛟,是你从海底引上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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