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出关并写下那封手书的消息, 洛明川自上而下瞒得严严实实, 想着只等先把人迎进了门,其余事,都可以关起门来谈。料想到那时,等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洛明澈也不敢违抗。
可事与愿违这个词, 既然被人造出来了,就总有倒霉蛋会碰上。
到了迎亲那日,这消息,竟还是不知道从哪走漏了。洛明川带着洛家迎亲的礼队, 在距在水一方外三十余里的地方等得心焦,可本应正点到达的送亲队伍却迟迟不至。眼看就要误了吉时,他们正打算再往前走一走,去忽见派去探路的人仓皇失措地跑回来说, 慕家的人不知从哪听说二公子要悔婚, 闹着要给自家小姐讨一个说法,此刻已经跟自家先前遣去接人的人吵了起来。
洛明川一听这还得了,这已经不仅仅是不成体统的问题, 简直是丢人丢大了。他立刻从礼队里点了几个人,跟自己一并, 向着慕家送嫁队所在的方位狂奔而去。
隔着老远,就见前方有艳若烟霞的红妆,绵延数十里不绝,像要与天上日头争辉, 生生能灼痛人的眼睛。而在队伍的最前头,洛明川一眼就瞧见了,有个身着绯红罗裙的少女,正揪着自家小厮的衣襟,跟他吵得正凶。
那小厮虽修为低微,但到底是粗壮男子,此刻又心浮气躁,怎能甘心让一个纤弱少女揪着骂?而且他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只觉得对方是在胡搅蛮缠。而那姑娘又委实太过泼辣刁蛮,用词粗俗无礼,连市井骂人的话都出来了,直吵得人心头火起,也让他断定对方绝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女眷。于是,争吵推搡间,这小厮用力推了少女一把,直推得她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不知旁边谁伸手帮了一把,让这姑娘好歹扶着站稳了身子,没直接摔个大马趴。
也就是此一摔一站之间,洛明川这才看清了对方容貌,不禁怔愣一瞬,发现竟还算是半个故人。
数载过去了,当年那个叫碧螺的小姑娘,虽已褪去了独属于幼童的肥稚,脸颊却仍是圆润的,眉心给人闹着玩般点了颗红痣,明艳如茱萸一般,点了胭脂的小脸红扑扑的,像除夕时年画上的抱鱼娃娃。
她模样生得本就不错,此刻长开了些,又难得穿上红裙,更显得十分甜美讨喜。可与这身喜庆打扮极不协调的,却是她脸上愤怒而仓皇的表情。
愤怒,是针对外人的。而那略显不安的仓皇,则每每在她扭头看向身后那大红喜轿时,才会流露出来。
毕竟,与外界这片喧嚣吵闹形成鲜明对比,那顶喜轿里面的人,显然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洛明川眯起眼睛,缓缓打马走上前去,居高临下,执鞭望着她。
他今日没带那桃木面具,但无论带与不带,料想碧螺都认不出自己,就是那个曾经在凝碧宫狠狠羞辱过她的人了。
洛家先前遣来的侍从们见大公子来了,纷纷安静下来,退到一边。碧螺仰起头来,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有些认得洛明川的女侍在后面悄悄拉她的衣袖,碧螺也不理,仍怒气冲冲地开口道:
“你就是洛家主事的人吗?”
洛明川分明看见,有仿若足可燎原的火苗,在她那双猫儿般的碧眸里烈烈燃烧。
“对,我就是。”他下了马,几步走到她面前,淡淡道:“慕姑娘,你想说什么,就跟我说吧。”
“那好,我问你,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碧螺几下挣脱开身后女侍的拉扯,直视着他的眼睛,诘问道:“你们家的二公子,真的不想娶我清屏姐姐吗?”
众人避之不及的传闻,就这么被她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不,当然不是真的。这种破坏两家和气的谣言,显然是心怀叵测的小人有意传播,怎可相信?”洛明川目光并未躲闪,反而仍旧镇定自若,言辞笃定,仿佛再没有比这更假的事。随后,他冲周围人群扬声道:“诸位,联姻之事早已板上钉钉,吉日更是两家家主亲自敲定的,还会有什么变故呢?现如今,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待今夜礼毕后,我洛氏便将在整个潇湘大宴十日,以示庆贺。还请大家不要误了吉时,速速随在下前往在水一方吧。”
人群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番说辞也可以接受。碧螺虽仍有怀疑,可紧绷的身子却还是逐渐放缓了下来,显然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洛明川冲她微微笑了一下,以示安抚,随即转身欲再次上马,好在前面为送嫁的队伍开道。可上到一半,却忽闻一声“等等”,声音清凌凌的,与记忆中那个分明在看自己爱慕的少年郎,却要骗妹妹去取外衫的娉婷少女完全重合起来。
可不同的是,当年她温柔且内敛,可如今,却是疏离而冷淡的。
身后喜婆惊呼:“大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洛明川顿在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感觉自己背脊立刻僵了一僵,心中暗骂一句怎么这么难缠?可为了面子,还是要保持微笑,只得再度下马转过身去,道:“又有何事?”
众人皆闻先前那道女声从喜轿内传来,而随后,原本该安坐轿中的新嫁娘竟自己拨开帘子探出身来,在先前那泼辣的小姑奶奶搀扶下下了轿。虽仍蒙着大红盖头,声音却清寒无比,与周围刚刚再度奏起喜乐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你们家的二公子呢?怎么不见他来迎亲?”
“他…… ”洛明川难得地滞涩了一下,意识到这新娘子显然不好对付,因为一家一个规矩,若是一般女子,根本不会过问这种礼制上的问题。她既然问了,自己就不能不说。可若照实说新郎官去渡劫了,那显然是与今夜行礼的说法不符,若扯谎说新郎官在家里等,那也未免显得他们洛家太不懂规矩,只得放缓语气道:“明澈先前刚渡了雷劫,尚未完全养好伤,受不了太过辛劳。所以便由我替他来了,小娘子莫怪。”
“何日渡劫?渡何种劫?伤势如何?怎么没派人来禀报一声?”碧螺显然也意识到不对,立刻快人快语,抢先替姐姐问了出来,“你们这样,未免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洛明川不语,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指节来,突然意识到今天局势不妙,恐怕真的难以善了。
“别说了,螺儿。阿姊累了,我们回家吧。”新娘子拉了拉身旁少女的手,向着喜轿转回身去,仍是举止端庄,仪态万方。她对慕家前来送嫁的所有人俯下身子,深深行了一礼,道:“大家来时辛苦,清屏在此谢过。回去的这一路上,还要再仰仗各位了。”
她这样说,分明是已然看得透彻,不愿再替两家隐瞒,为此等粉饰太平之事。洛明川见掩饰无用,索性也不再伪装,只冷笑道:
“慕小姐,此事,不仅仅是你跟洛明澈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族的事,岂能视为儿戏,容你说改就改?”
然而,此话不说还好,乍一出口,却彻底扯断了那嫁衣女子心中,本就快要崩断的一根尖锐利弦。
洛明川见对方蓦然转回身子,将那红盖头一把扯了下来,摔在地上。盖头下,是上妆后倾城绝代的一副姣美容颜,可其间却写满决绝,仿佛只要是她决定的事情,就绝无转圜余地。
“螺儿,你记住。”她定定望住洛明川,可出口的话,却一字一句,全是说给身旁少女,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慕家的女儿,从来不需要依靠别人。哪怕仅凭我一人,不出十年,也照样可以让我慕氏医脉,再度扬名天下!”
碧螺眼含热泪,用力点头。
“我们走。”
之后,不论洛家这边如何竭力阻拦,都再拦不住送嫁队伍的群情激愤。眼睁睁看着慕清屏再度上了轿子,而那些慕家的蠢货竟还真听她的,开始调转方向往回走去,洛明川只觉心中被他们激起无上火气,不由扬起鞭子,狠狠抽了坐骑几大鞭,可这火却仍压不下去。
看还有自家人想拦,他厉声喝道:“都不许拦!让他们走!”
直到那片烟霞般的十里红妆飘远了,再也看不见了,才有人敢壮着胆子凑上前来,问洛明川接下来该怎么办。洛明川站在原地,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热汗,仍觉烦躁不已,便直接取了井水迎头浇下,这才好歹清醒一点。
可该怎么办呢?总之这回差事是彻底办砸了,短时间内想劝慕清屏回心转意,怕也不太可能,只能从长计议了。
不过,洛明川眼神暗了暗,这事倒是阴差阳错,正合了蘅芜的意,哼,他还真是幸运。
可正出神间,洛明川却忽见先前问自己那人眉宇间焦虑甚重,便也蹙起眉头,踹了那人一脚,冷喝道:“有话快说!上面有我顶着呢,即便父亲要罚,也还轮不到你!”
“大公子,事情有点不太对劲,”那人唯唯诺诺道:“方才您派去跟着的人,本说好跟一炷香就回来的,可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洛明川一怔,往身边粗粗一扫,果然没有发现那几个人,不由烦躁地在原地踱起步子来,摸着下巴道:“会不会是被慕家那些人扣住了?”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洛明川又不想那么快回在水一方去挨骂,便命令在就地休整,等派去的人传消息回来。可左等右等,总也不见人回来,而且渐渐地,他仿佛嗅到了一丝不详的血腥味,自远处向这边飘过来,而身边坐骑也开始为焦躁不安,像有巨大的危险正在靠近。
洛明川对危险的预知从来很准,而且种种征兆都表明,那支回西洲的队伍定然是出事了。于是洛明川留了几人在原地为援,等自己在那边发出信号,就立刻回在水一方搬救兵,他则亲自带着剩余的几十人,向那片红妆消失的方向赶去,同时在心中不停祈祷,千万不要出大事才好。
可再一次的事与愿违,却让洛明川蓦然发觉,自己今天,俨然已经被神抛弃了。
等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这边整个天空,都被一片比先前红妆还要灼热的血色填满了。仿佛从炼狱绽开的火莲蔓延在大地上,绝望的哀嚎下,处处是浑身惨白的骷髅和着重甲的狰狞鬼兵。他们眼神空洞,逢人便杀,而那些被杀死并吞噬掉血肉的人,又会变成同样的骷髅兵,挥刀砍向自己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伙伴。整片战场上,几乎已难见一个完好的活人。
这样前所未见的血腥场景,让包括洛明川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了。有胆小的,当场就给吓得背过气去,还有的直接掉头,开始往回跑。
“谁都不许走!”马儿受了惊,眼看也要随着同伴往回跑,洛明川用力扯住缰绳,连声大吼道。可此刻周围太过混乱,任他吼到声嘶力竭,也没人肯听,仍旧纷纷向来处跑去。而有些腿软跑不及的,也被扑上来的鬼兵当场杀死。
转瞬间,身边空了一半,洛明川的心也凉了一半,他甚至没有工夫探手入怀去取通信烟丸,就已经与如潮般涌来的白骨厮杀在了一处。
虽近年来洛明川有些疏于修行,可仗着底子好,还能勉强抵挡一阵。边战,他边往最中央喜轿处奔走,想从混战中找出慕清屏和她身边那丫头的下落。可待掀开帘子,却摸了个空。
里面空荡荡的,人竟不知往何处去了。
随着一个骷髅头颅再度被他一剑斩落,骨碌碌掉在地上,洛明川愈发心急如焚。他拼着露出破绽,也不顾身旁无数只鬼手的攀扯,径直御剑上了空中,想看看那袭嫁衣究竟在何处,却发现有越来越多的鬼兵,正往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处涌进去。
就是那!
彼时洛明川虽已伤痕累累,却还是终于抛出求救信号后,仗剑在庙门前杀出一条血路。
他几乎杀红了眼,也全然忘记了疼痛,以至于当终于进入庙中,找到东西暂时把大门抵住后,胸中撑着的那口气也散了。他直接跪倒在地,全靠剑撑着才没躺下,可也半天爬不起来。
身上至少有几十道伤口在向外渗血,包扎已是无用,索性不去管它。洛明川左右环顾一周,却并未如想象般,找到那个穿嫁衣的女子。
可在扫过目光所及最远处的角落里,他却突然定住,不动了。
那里,有一堆撕烂的绯红布条,一支藕花发簪,和一小截,被吃剩的断指指骨。
这支簪子,就在几个时辰前,还别在少女乌云般的发髻上,随主人动作而摇摇摆摆。垂落的珠子随风晃动,时而撞在另一颗珠子上,响声清脆,像极了当年那小丫头跑动时,带起的铃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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