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琊抿了抿唇, 向后退了一步, 不作声了。
他的确曾经听远湄提起过,说她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也说过,那个小姑娘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他没想到,那女孩竟然去了鬼族, 时隔多年,又以这种方式,与宁远湄再度相见。
有时候,私情与大义, 确实难以两全。
见云琊主动退后,碧裙女子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转身拨开层层莲荷,径直向着藕花深处走去。
在接天莲叶的枝蔓交接处, 有个娇小身影若隐若现, 正在闭目吹埙。先前给狂风压弯的莲荷重又挺立起来,给宁远湄的行进造成不少阻碍。它们将女孩紧紧包裹在其中,全然拒绝他人的接近。
宁远湄在上昆梧山前, 修的一直是木系灵气,这些草木阻绊, 自然难不倒她。
真正难以克制的,还是起澜。
越往深处走,那埙音对人心的影响就越强,即便之前含了屏音丹, 宁远湄仍觉得头晕目眩。终于,她再也无法靠近一步,只能隔着三四枝荷花,对盘膝坐在水中的少女轻声唤道:
“螺儿。”
周遭却无人回应。
刹罗一直低着头,宁远湄只能透过水面倒影,看到有两行血痕自女孩空瘪的眼窝中蜿蜒而下,叫人触目惊心。粗看之下,竟像是被巨鸟之尖喙啄伤的。
想必是在先前西洲那场混战中,妖王留下的手笔。
宁远湄定定看着那两道血痕,只觉自己也仿佛被生生剜了一块肉去。可这几天经历的跌宕之事太多,心已经痛到麻木,此刻反而冷静下来。
古埙声依然幽幽未停,吹埙者显然没有打算理会她。宁远湄欠身行了一礼,用的是过往女修间见面时惯用的礼节,再开口时,称呼的对象便已换了人:
“昆梧悬壶峰,见过司花使。”
她没有以“断肠夫人”这个人人畏惧的称呼,来唤如今掌控面前这个身体的魂灵,也没有尊称她为鬼后,而是用了兰若先前在浣花宫时,所列位次之名。
兰若在未离开浣花宫前,曾任二度司花使。就连名中的“兰”字,也是因此得来的。
这种改变果然起了效。宁远湄看到那吹埙的女孩终于抬起头来,眼眶虽空洞,可在其中,却显然存在着另一双独属于灵魂的眼睛。它能超脱肉/身的束缚,看得更深更远,亦将来人看得更为透彻。
“司花使?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可我并不认识你,你是何人?”女子将唇离了埙,把宁远湄的用词低低重复一遍,语调却听不出丝毫悲喜。随即问道:“昆梧山,悬壶峰,你是修士。可为什么你的脸上,也会有那个印记?”
“我本为慕氏之女,姓名不足挂齿,只是二十余年前,曾被劫至幽冥无涯之地,遭遇过与司花使同样的事情。幸而后来被琴圣设法搭救,才得以脱离苦海。”
“是吗?”女孩脸上露出个有点僵硬的笑,“你很幸运。可既在无涯之地待过,你这副身体若没了仙气供养,很快就会枯萎吧?你不在昆梧山好好待着,还来找我做什么?”
宁远湄沉默一瞬,语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实不相瞒,司花使如今附着的这具身体,是舍妹的。她的修炼方式,与你的并不相合,故而帮助不大。而我的这副身体,亦曾是通灵凤隨之体。若司花使想要将起澜效用发挥到最大,可以附到我的身上来。”
“你?”女孩摇摇头,“不,不行。是令妹将我从起澜中唤醒的,此间阳气太重,若从她身上下来,我的魂魄一接触到血气,就会立刻消散了。而令妹先前为接纳我的魂魄,已强行将自己的鬼识移出体外。若我的灵魂在自行散去前,被强行剥离,无论是否出于吾之意愿,她的肉身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肉舍若毁,那下场,便只能是魂飞魄散一个。”
“怨魂不散,逗留人间,必是靠执念支撑。”宁远湄直直望向她,“兰若,你还有何执念未了?人间疾苦,你还没受够吗?为何不愿去转世投胎呢?”
听闻此言,女子面容骤然变了一瞬,再度举起起澜,放在唇边,恨声道:“因为茅山宗玉虚,潇湘洛云深,这两个人,还未给我儿偿命。如若再相遇,我必杀之而后快。告诉我,他们如今在哪?”
“乐平君已不在人世。”宁远湄劝道,“夫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到高空传来一声嘶鸣。宁远湄抬头一看,却见鸰鷂鸟在头顶盘旋,那一袭红色劲装的冷艳女子正立于鸟背上,有红绸自上方垂下,正落在宁远湄的手边。
可她却摇了摇头,给红绫传音道:“先别管我了。你带着他们退后,转告玉虚道长不要亲自到这边来。”
红绫眉尖轻凝,在半空中回应道:“晚了。”
宁远湄一怔,知道“晚了”二字的意思,便是玉虚正在来的路上,或者已经来了。
看来今日局面,当真是难以善了。
而在她们说话间,断肠夫人已然将四周环顾了个遍。
先前她刚被唤醒没多时,还处于混沌状态,认不得人,只能靠起澜勉强维持生机。可如今被宁远湄一声“司花使”和其颊边的花印所激,兰若便彻底清醒过来。她的目光先在半空中抚琴的白衣男子身上停留片刻,瞳孔微微一缩,认出他是浮生琴现任的主人。
兰若观其神情淡漠,并未受起澜丝毫影响,竟像个全然无心之人,或许比苏羲和还要难缠。可再闻其琴音,虽丝毫不乱,奏的却只是极普通的音律,显然抚琴者并未使出全力,却又让人猜不透,那男子究竟是想做什么了。
若说他是无情之人,那便该将邪魔歪道毫不犹豫地斩于剑下,不留丝毫情面;若说是有情之人,却又能不受起澜丝毫影响,着实是奇哉怪哉。
兰若所不知道的是,其实月清尘并非无心,只是受体内所修冰灵根的影响,感情本就比常人淡漠得多。加上已然认清了自己和君长夜对彼此的感觉,故而无论外物如何影响,内心也不会动摇分毫。
若说云琊能不受起澜影响,是因为他纯粹,勇敢,一往无前。那月清尘,就不过是足够坚定,外加能摒除杂念罢了。
见抚琴之人不好对付,兰若心中便先按下不论,而将目光投向正在结阵的道士,与正往天心月轮下围聚的和尚。趁宁远湄一分神的工夫,她忽然一扬手,隔空抓过一个穿茅山道士服的修者,厉声喝问道:“玉虚现在何处?!”
那人被她掐得几乎快背过气去,哪里说得出宗主现在何处,手中拂尘在空中乱挥乱舞,险些抽到女孩脸上。兰若眸中闪过一抹厌憎之色,立刻用力一拧。那道士头一歪,当场气绝身亡。
宁远湄俯身想救,那人却已没了气息。她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兰若与众修士之间,劝阻道:“夫人,莫要伤及无辜。”
“无辜?”兰若冷笑一声,“玉虚在杀死我炎儿的时候,可曾想过,稚子是不是无辜的?你们这些正道都不顾及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我一个邪道去顾及?”
她话音刚落,忽另有一苍老的男声,隔着重重荷影飘了过来。
“炎儿,咳,咳。真没想到,你竟会给你的孩儿,起这样的名字。”
断肠夫人蓦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头发灰白的老者,正在一个黑衣魔族的搀扶下,向这边缓缓走来。荒炎步履有些蹒跚,在走到还有七八片荷叶的光景时,他便摆摆手,示意君长夜不用扶了,自己拄着把刀,向断肠夫人一步步走过来。
君长夜在原地站定,忽觉如芒在背。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那蓝衫男子目光如电,正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而云圣君此刻的目光里,定然充斥着挑衅般的敌意。
若换做以往,君长夜可能会通过某种方式,来向云琊表达一下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和炫耀。可如今他实在没这个心情,便只紧紧盯住荒炎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担忧之意甚浓。
再加上,宁师叔刚刚在水边说的话,实在让君长夜坐立难安。
原来,宁远湄当日自极乐海底携蘅芜君离开后,便将蘅芜君送去了琅轩阁。她不知答应了琅轩阁主季棣棠什么条件,竟非但让季棣棠同意替蘅芜君换血续骨,还从他那里换来了一个方法。
一个能让魔族去除魔身的方法。
即便是宁远湄,先前也不知世上竟真有让魔族褪去魔身的法子。可待她得到那个方法后,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这个方法并没有流传于世。
因为这种破后而立的代价,实在是太惨烈了。而且从古至今,还没有过成功的先例。
君长夜本以为,只要能和师尊永生不离,无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付,也付得起。
但用上这一方法的后果,却或许就是,与师尊再不能相见。
可这是唯一的办法。
无论代价如何,他都必须要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祝小天使们中秋快乐,团团圆圆,记得吃月饼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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