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琉璃脆(上)

小说:月明长夜 作者:洛者书
    几乎就在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 君长夜和云琊一前一后, 同时抢到了悬崖边。

    北疆天高地阔,对于云琊而言,远胜江南碍手碍脚的小桥流水,足以让他将雷霆金枪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举手投足间几乎带出了灭天之威, 数番连击之下,将崖边怪谲林立的巨石生生削砍去了一半。

    君长夜此刻心系晚晴的安危,本欲即刻随月清尘下崖,无意与这金枪纠缠。可云琊显然被他先前一席话激得太过, 招招下的都是杀手,加上修为暴涨,又有天边雷音呼应,顿时变得十分难缠, 金枪左突右进间, 硬是将君长夜下崖之路锁得死死的。

    在第三次离崖边仅有寸距时被迫顿住脚步,君长夜终于对云琊动了杀心。可就在这时,却突然自崖下飞上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来。那刀上崖后仍跃势不减, 竟笔直钉进崖边一块最为高耸的巨石体内,而三丈以内, 其余崖石皆在这一钉的余势之下,湮灭成粉。

    是封神刀。

    是先前在极乐海底时,君长夜亲手交给月清尘保管的封神刀。

    崖边二人同时后撤一步,云琊被迫收枪回援, 君长夜则一扬手,引封神主动飞入他手中。可就在这一退一进间,二人心头却同时浮上疑问与惊诧。

    云琊惊疑的是,难怪先前对战时迟迟不见封神出鞘,原来不在主人手中。可魔尊向来将封神视同性命,竟愿意将之交给月清尘保管,却又与先前表露的不屑态度不符,莫非真是君长夜为了激自己出手,才故意那样说的?

    君长夜心中则涌过一瞬无措,不过只有一瞬间,就同那些四散的粉尘一般消弭于风。

    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师尊突然将封神归还,究竟是何用意?

    那日师尊说得很清楚,不希望自己太过借助器物的力量,尤其是离渊曾用过的器物。那他如今这般,是要助自己一臂之力,还是要跟自己…… 一刀两断?

    君长夜不敢想,如果晚晴道长真的死了,师尊会是个什么反应。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道士在月清尘心中的分量。更何况,即便左使早有叛心,在名义上,还算是效忠于他的。郁荼杀了晚晴,就相当于是他君长夜亲手杀了晚晴。

    此等罪过,该当以何来偿?

    可又是谁,给了郁荼这么大的胆子?是旁人假传圣旨,还是他自己擅作主张?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消略略一想,就什么都该明白了。

    只不过君长夜没想到,纱缦华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本以为自己已能随同心念,捏出希望外人窥破的相,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没想到,他同样也窥不破别人的本相,同样也要落入旁人布下的罗网之中。

    天边突然下起雪来,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君长夜迟钝般抬起头来,才发现肩头早已覆满白雪。他将长刀轻轻提起来,在眼前晃了晃,才注意到刀柄处有一个鲜明的血手印,正随白雪融化一并渗透出来。

    而在此之前,血迹却完全被漆黑掩盖了。

    君长夜抬起手,将手掌整个贴了上去,五指逐个覆上那人刚刚留下的新鲜指印,像是在跟月清尘十指相扣。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每次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都会下雪。雪可以掩埋掉一切,也可以让一切无处遁形。

    可雪下得那么大,仿佛要将某个刚催生出青绿嫩芽的世界,重新变回一片荒芜。

    天地陷入一片白茫茫,逐渐模糊了视线。君长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见那袭白衣再度出现在了悬崖之上。

    月清尘已将外袍除下,放在怀中裹住一个人。那人手臂软软垂落,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君长夜向他靠近几步,他却将一条血迹斑斑的蛇掷于地上,幻化成女子窈窕的身形。鲜血在蛇蝎美人的唇畔胸前绽放开来,如绽开了数朵红莲。

    “君长夜,”月清尘似乎很是疲惫,说话时,他甚至不看面前的黑衣男子,只盯着那个像蛇的女魔,“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君长夜微微一怔,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月清尘其实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高兴时可能喊个“长夜”,不高兴了就直接叫魔尊。可晚晴的生息终止在断崖下,师尊也像突然间被抽干了全部气力,连这种亲疏之间的区分,都再没心思去管了。

    君长夜想,他让自己说话,可事实摆在眼前,师尊若信自己,其实不必多说,一切都明明白白。可他若只信他眼睛看到的,那辩解还有什么意义呢?

    上身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血肉被锐物刺透,君长夜偏头一看,却是身后云琊突起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肩膀。

    见君长夜竟毫无反应,云琊眯了眯眼,索性一提枪,将他整个挑至空中,而后重重摔在旁边一块突兀的嶙峋怪石上。那石上有数道斜出的尖锐石刺,君长夜弗一撞上,便有几道穿入背部,几道刺入腹中,还恰好有三四道自手足腕间刺出,将他牢牢钉在石山上。

    血很快渗了出来,渐渐淋满山野,而君长夜仍是沉默,像要与这无声的石头山融为一体。

    云琊将金枪自他肩膀处拔出,旋了一圈握在掌中,而后退了几步,走到月清尘身边。

    “你想亲手杀了他吗?”他问月清尘,“或者说,如果我杀了魔尊,你会怪我吗?”

    月清尘抬眸看了云琊一眼,摇了摇头,随后将怀中人平放在地上,半跪下来,隔着衣衫替那人整理了蓬乱的发,再张口时,声音里像打了寒颤。

    “对不起,”他垂下头,牙齿仿佛冷得打起架来,才会发出些近乎呜咽的奇怪声音,“对不起,我总是来迟。”

    云琊见他如此,心中也像被谁捅了一刀,见月清尘衣衫单薄跪在雪里,便解下自己的外袍,仔细披在他身上。随即再度提起枪来,打算先去结果了君长夜,再考虑怎么处理那个女魔。

    可刚一抬头,云琊却见玉虚和怀远正站在不远处。老宗主似乎受不住失亲之痛,一双眸只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被白袍裹着的人身,身子却险些滑落在地上。怀远就一直搀着他,自己却用力偏头看向别处。其实这青年的眼圈分明也红透了,只是不想被旁人发现,特别是在这种时刻。

    他得做一回师父的倚仗,得顺利将小师叔的尸身带回茅山上的家,不能让旁人看轻了去,说他们茅山宗后继无人。

    可就这么一转头,怀远却看到那害死小师叔的魔头,正被钉在旁侧的石头山上。钉是钉着,那魔却神情漠然,就好像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小师叔死了,始作俑者竟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他早已不太记得与君长夜还曾有几面之缘,即便隐约记得,此刻也不想提起。他冲玉虚低声说了句什么,得到回应后,便自腰间抽出剑来,直奔君长夜而去。

    长剑入腹的那一刻,君长夜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反正早都习惯了。他只是看着面前那个愤怒到近乎失去理智的年轻道士,这才恍然觉出,原来自当年卧禅寺一别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正邪,正邪,多少本出同源的人因为成长中不同的际遇,被分别归入这两个字中,从此以后,便背道而驰,越走越远,最后走到截然相反的两面,走到非要分个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们觉得彼此间存在洗不净的血海深仇,可实际上,却只是从一开始便被投入命运早就设定好的轨迹中,一代又一代,为这片血海鸿沟填进命去。

    于是血海越来越深,从万年前,到万年后的今天,已然深不见底,仅仅凭借个人力量,如何能将之消解?

    更何况,即便真出了足以扭转乾坤的人物,在他走到那一步之前,在他登上顶峰之前,在他觉察到这个阴谋之前,他如何能不遵从本族内万年不曾改变过的天道法则行事?

    于是,在拥有足以反击天道的力量之前,他手上必然已沾满了异族鲜血,早就洗不清了。

    昔日的除魔卫士要为魔发声,昔日的魔界至尊要与人修好,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既然如此,何苦还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

    于是,就像昭崖预言过的那样,经过万年仇恨的滋养,神界之下的凡间,将迎来一片至暗永夜。

    可即便我知道了这些,君长夜想,我又能做什么呢?

    就像此刻,他反击,就是死不悔改,天生反骨;他不反击,就是束手就擒,认罪伏诛。

    我该怎么做?君长夜有些茫然,下意识要去寻月清尘的身影。没来由地,他就是觉得,那人一定知道答案。

    师尊,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可随即,君长夜却笑出了声,像是觉得自己荒唐至极。

    他分明已经看到,在云琊对月清尘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问出若他杀了魔尊,月清尘会不会怪他的时候,他爱的那个人,对云琊摇了头。

    感觉有冰凉自鼻尖滑落,君长夜仰起头,试着用眼眶去接雪,却终究是徒劳。

    雪它降不了温,也解不了涩,它只会融入那一片温咸的暖流中,很快漫溢出去,让人误以为他在流泪。

    他还是想问上一问。

    莫非你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哄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暗搓搓期待自己国庆节可以爆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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