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终结在君长夜将身体从石山上剥离出去, 离开黑风崖之前, 回身望向他的那一眼,月清尘回过神来,却看到晚晴抱着头缩在座位上,被白袍重新盖住的双腿紧紧蜷起,而他蔫头耷脑, 显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月清尘就俯身过去,问:“你怎么了?”
晚晴捂着嘴低低咳嗽几声,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却还是小声道:“就是, 怀远吧,我没想到他,唉,我没想到我在他心里竟然这么重要。你没看到, 他都哭了。哎哟喂, 我最见不得别人哭,特别是他,他可是那种大刀架脖子上, 连眉头不皱一下的,怎么能为我哭呢?”
“所以, ”月清尘若有所思,“你才不让我告诉他吗?
关于晚晴未死这件事,月清尘本是不打算瞒着玉虚和怀远的。他虽服了龟息丹,效力却有限, 只能维持片刻。月清尘也只需要它维持片刻,待将晚晴的“尸身”装进回茅山的灵车里,他立刻就在车厢四周都设下了屏障,保证即便是来自天界的力量,也无法窥伺其中生息。
月清尘本打算待晚晴醒来,就立刻将此事告知玉虚,可没想到晚晴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扯住他的手腕,叫他千万先不要说出去。
“太尴尬了,清尘哥,你不觉得吗?”晚晴一把拉开盖在身上的衣袍,戳着自己快瘦成排骨的胸膛,小声嚷嚷道:“再怎么说,我这具身体之前放在茅山,也是阳刚之气的化身,怎么能让他看到我缩水成这个样子了?而且,而且他都为我掉眼泪了,这让我今后怎么面对他?还不如一直装死算了。”
“可是,”月清尘淡淡道,“难道你就舍得,让他一直伤心下去吗?”
晚晴仰天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座位上,一把扯过衣袍盖住自己的头,不动了。可忽然间,他却再度坐起身来,语调突然又变得凝重起来:“说来奇怪,当时我都觉得自己快过去了,却突然想起来一些模糊的场景,像做梦似的。就跟当年我刚来这个世界一样,醒过来之后,好像突然就会画符了。茅山那些人不信,非要我演示,我画给他们看了之后,他们还很震惊,说我是,那什么大能附体…… ”
月清尘紧接着道:“你听过道家的菩提老祖吗?”
“对,就是那劳什子菩提。清尘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晚晴看他眼神意味深长,顿时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道:“你的意思是,我真是那什么菩提的转世?”
“谁知道呢,”月清尘耸了耸肩,“但有时候知道自己的前世,并不一定是件好事。能装糊涂的时候,也不必凡事都计较得那么清楚。”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反而将晚晴另一些不好的回忆勾了起来。晚晴想了想,虽愈发觉得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清尘哥,你跟夜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那个狗屁左使说,魔尊他,他对你…… ”
“都过去了,”月清尘却摇头将他打断了,“无论他以前对我怎样,我跟他之间,都可以揭过这一页了。但有些事不单单涉及我们两个人,所以还过不去。我这次回去,就是得帮他,把那些都处理干净。”
晚晴倏尔抬眼:“你是说,先前人族和魔族作战的时候留下的一堆烂账?包括顾惜沉和浣花宫?”
月清尘点头表示赞赏:“小春,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别,别夸我,”晚晴立刻挠了挠头,“奇怪,我感觉你一夸我,就准没好事。你现在这样,让我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月清尘却无动于衷,且丝毫没有要跟他开玩笑的意思:“我先前不是在信中说,要你带上顾宫主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吗?她现在去哪了?”
“你不知道,清尘哥,”晚晴的表情顿时像吞了一只苍蝇,“那就是个疯女人。你不知道她多难搞,我好说歹说,还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说她的情郎不在这座宫里,说现在那个是假的,才终于把她给说动。可谁知她一会疯一会不疯,等好不容易出了宫,我前脚刚看见有个雪白影在前边一闪而过,一回头,发现顾惜沉后脚就追了上去。我眼前那么一花,她就不见了,也不知道闪去哪了。这黑灯瞎火的,魔宫里又到处是岔路,让我跟小南蓁两个人怎么找?”
“白影?”月清尘表情瞬间凝重起来,“魔族高层里有谁平日里喜着白衣吗?”
话音未落,他自己就先想到了答案。
“是飞贞。”
“飞贞去哪了?”
此刻在魔宫的孤星阁内,君长夜已将扼在纱缦华脖颈处的手松开,甚至将自己的衣袍解下来扔在她身上,然后转身走上层层石阶,在最高处那七煞尊座上落了座。他将后背深陷在宽大的椅背间,腿松松搭在另一条上,右手支在额边,左手指节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起身侧手柄,语气平静而渐趋和缓:“右使去哪了?纱缦华,他会在此时离宫,是否也是出自你的授意?”
那是个很舒服,亦很放松的姿势,可几乎是紧接着,却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灭天威势自这玄衣魔尊身上散发出来,仿佛在对着暗中悄悄窥伺的一切生灵,表明自己对这片空间绝对主宰。
他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就是此间的王者,本该震动天下,威慑八方。
而这令人窒息的威压迅速蔓延过魔宫每一处角落,几乎是在同一刻,无论是身处九州何处的魔族,都收到了这一讯息,就连已踏出内宫很远的银罂子,和此刻已远在潇湘的飞贞,也不得不屈从于体内对至强者屈服的本能,膝盖一软,同那些低等魔族一般匍匐在地。
这是君长夜许久未曾在月清尘面前表现过的一面,却也是他身为魔界至尊,最真实的一面。
他的确希望月清尘能够懂他,能够接受他的一切,但这跟鲜血和杀戮紧紧相连的另一面,连君长夜身处其中时,都觉得自己惹人生厌。
不过,若宁师叔说得是真的,君长夜暗想,那离彻底摆脱这副身躯的日子,恐怕也不远了。
此时此刻,尊座旁摇曳的数十盏烛火,在男子刀削斧凿般的冷峻容颜上投下一片阴影,影影绰绰的,泛着点邪气般,倒叫纱缦华看不真切了。
她索性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想着,每当君长夜变成这个样子,总是比单纯的冰冷,要更加令人生畏些。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纱缦华甚至觉得比被死神直接扼住喉咙,还要来得可怕许多。
比如此刻,她几乎能体会到之前那些亡于封神刀下的亡魂,临终前的感受。
不,甚至还不如直接被封神斩于刀下来得痛快,那刀好歹极快,即便落下去,也不会疼上太久。可君长夜如今这般行径,却如钝刀慢割,在身上心里一点点地凌迟着,似乎非要将人折磨得痛不欲生不可。
就仿佛在表示,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跟她慢慢耗。
可那个人,最初也不是这样的。纱缦华有点茫然地想着,思绪忽而飘远,飘向当年在潇湘水泽畔,最初见到君长夜时。她分明记得,那时的自己表面上,还是跟在师父身边默默无闻的小小女弟子,而君长夜,还是个俊俏的白衣少年,虽爱作老成姿态,眉眼间略显青涩的风流韵味却仍旧难掩。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正跟着族内前辈潜伏在云泽某处的画船上,操纵蛇群去咬曲家的那个小姑娘,虽后来被君长夜和萧紫垣扰了计划,纱缦华却也没有多么生气,反而被那个人前人后仿佛有两面的少年勾起无尽兴趣。
那时,她还不懂心头忽然涌上的那种悸动是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个人似人非人,似魔非魔,若放任他在望舒君教导下羽翼渐丰,一定会对魔族构成威胁,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把此人牢牢地抓在手中才行。
若他不肯听话,不愿意让自己抓在手中……
那就让九头蛇杀了他。
所以再到后来,临到折桂会抽签之前,纱缦华让凝碧宫的景昭帮忙做了手脚,将自己跟君长夜分到一组。她自幼便容颜甚美,又是魔尊的幼妹,身份尊贵,是以耳边听的,从来都是恭维之语。哪怕后来离开魔宫,拜入浣花宫顾惜沉门下,也因为年纪小又天赋高,而备受师父和师姐们的宠爱,所以纱缦华向来自视甚高,也实在不足为奇。
从小到大,她虽然不屑与异性共处,心中却也跟明镜似的,知道只要她想,随便招招手,但凡是个男人,都该乖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君长夜当日在潇湘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了纱缦华的意料。
那人分明抽到与自己同组,却既半点不见高兴,也不见有多少不高兴,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闷,身旁那小胖子来恭喜他,那少年竟也不理不睬,竟好像此事对他全然没有影响似的。
纱缦华当时人虽走了,却留下一条小蛇于在水一方的竹林中,意图窥探君长夜的反应。当她透过蛇眼看到这一幕时,眼神顿时一暗,心里就在想,好啊,真是岂有此理,你不想跟我一组,还想跟谁一组?莫非是想跟你师姐,那个洛家的女儿吗?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看洛青鸾那副咋咋唬唬的模样也愈发不顺眼。可没想到,在君长夜一行人返回春水城的路上,竟然是顾惜沉利用黄泉幻境找到了他的弱点,还顺手就送到她面前,纱缦华不费吹灰之力,就看了一场精彩至极的好戏。
顾惜沉一直身在正道,手腕又向来强硬,压得手下弟子唯唯诺诺,少有敢于忤逆她的。所以她那性子被惯得愈发飞扬跋扈,大概还觉得自己就是标杆,在发现君长夜或许心存不轨之念后,自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意,反复对纱缦华强调那种人的内心实在丑恶至极,并深恶痛绝,叫她离他越远越好。
起初君长夜喜欢上的究竟为何人时,纱缦华先是觉得惊讶,却随即在心中泛起些隐秘的欣喜。男子相恋,本就惊世骇俗,徒弟爱上自己的师父,更是为天理不容。既然如此,想来那个叫君长夜的少年心中,定然压抑得极为痛苦。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
要想击溃一个人的防线,就要先找出那人内心最容易攻破的地方。他心里既有苦处,只需稍稍加以利用,不就能乖乖任自己摆布了?
等到后来进到古战场秘境中后,纱缦华曾有无数次机会杀了君长夜,却都没有下手。临到最后,她一字一句,将有关他身世的残酷真相一一告知,看他心中的最后一根长年紧绷的弦终于崩断,然后颓然倒在地上。纱缦华走上前去,慢慢将少年抱在怀中,看君长夜虽眼神寂灭,却有疯狂和不甘隐藏其间,突然就觉得,其实他们两个,真的很像。
她自己的生活看似美满,得意,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圣女和小师妹,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从小便被兄长当作嵌入修真界内部的一根暗钉,纱缦华的存在与身份绝不能与人言,是以她只能孤身一人,长年独立于危墙之上。师父和师姐对她的关心越无微不至,她就越觉得惴惴不安,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烧。
凭什么她们可以肆意地笑,可以任凭心意选择爱人和被爱,她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就必须藏着掖着,对待师父要曲意逢迎,对待同门要彬彬有礼,一举一动要无可挑剔,还要时刻小心提防,不能被人发现自己其实是魔。
凭什么,她就只能做个永远带着面具的无心者?
起初纱缦华同意做这枚暗钉,是出于内心深处对兄长的崇敬和爱。她的确是心甘情愿踏出魔域,只为兄长寻找能够治愈封神刀伤的灵药,而主动服下减缓生长的药,伪装成被大蛇衔回窝内的孩童,后来也顺利被顾惜沉救回浣花宫去,抚养长大。
可这份敬与爱,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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