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 茅山界。
“过了这片林子, 前边就是茅山了,现在把车交给茅山那小道士,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云琊边扭头说,边从原本的赶车位跳下马车。他刚一落地,身后的车帘就给人从里边撩起来了。月清尘弯腰钻出来, 又回身仔细地将帘子闭好,云琊自下方伸过手,明显想去扶他,可手刚伸到一半, 白衣男子却径直下了马车,稳稳立在他的面前。
云琊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似乎想转个弯,伸过去拍拍月清尘肩膀。可他随即想到什么, 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索性转回来挠了挠头,又将手若无其事般收回袖中。
“喂,月清尘, ”他仔细观察对方神情,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或者说,看不到他原本觉得可能出现的那种异样,便直接询问道:“你还好吗?”
“没事。”月清尘回望他一眼,没再多说, 随即将视线转向空中,淡淡道:“玉虚宗主和怀远呢?还没跟上来吗?”
“怎么可能?”云琊蹲下身,随手从旁边地里揪了棵草,捏在手里把玩起来,边玩边道:“玉虚伤心欲绝,几乎御不了剑,留在这也没用。那小道士就提前一步,御剑护送他回茅山去了。他说请我们在这等他一会,等他将玉虚安顿好,就来与我们汇合,他要亲自将晚晴的灵柩送回茅山。”
“他倒是个有心的。”月清尘的目光仍旧停在天际,忽而扬了扬下巴,示意云琊抬头去看,“云琊,你看这次的劫云,来得不同寻常,想来不会那么容易渡。你准备好如何应付了吗?”
可云琊应声抬头后,率先目不转睛盯住的,却是月清尘仰头时线条流畅的下颌,和下颌与脖颈连接处那弯颇为美观的弧度。
然而随后,他就想起君长夜,想象出某些让人脸红心跳,却不堪入目的画面。于是云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似乎想借此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心里抓出去。他将手中那草一丢,霍然起身,走到白衣男子身边,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只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天边雷鸣大作的劫云。
云琊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反倒让月清尘有点诧异。他扭头看向身旁男子,却见对方虽仰头盯着天边雷云,目光却有些游离,显然并没有把心思完全放在上面,感觉到自己在看他,云琊忽然就低下头去,鼓起腮帮子咬了咬牙,似乎有话想说,却迟迟不肯明言。
于是月清尘轻蹙眉尖,就问他:“云琊,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没有。”云琊几乎是想也不想,立刻就否认,可随即,却将眉头狠狠拧成了川字,好像恨不得甩手扇自己一个巴掌。
“不,我有。”他忽然闭上眼睛,急促道:“我有话想跟你说。我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将来某一天,你真的需要找一个人陪你的话……我很乐意,或者说,我很希望,那个人可以是我。”
这些话,云琊说得很快,好像唯恐说慢了,自己就会再度反悔,而这些藏在心里很久的话,也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直到话音全部落地,他暗暗握了下拳,心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慢慢睁开眼睛,眸中腾起一丝希冀,想知道月清尘会如何回应。
他会说“好”,吗?
可或许造化就爱弄人,云琊注定,是等不到那个回应了。
“季阁主,这边请,云圣君和月圣君都在那边。”
随着怀远的这声请,一个身着绯红衣衫的人影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了密林入口,依旧是以往独领风骚的模样,手上拿着的那把折扇跟扇蚊蝇似的摇啊摇,可不知为何,倒显得他愈发长身玉立。
季棣棠这次没带面具,亦没披他那豪奢的狐裘大氅,整个人单薄了不少,可那样美而不群的面容露在外面,仍是任谁都想多看上一眼,就连月清尘的注意力,都完全被季棣棠吸引了过去,似乎全然忘了,身边有个人,还在等他的回答。
云琊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发出“咯噔”一声,几乎全身的灵脉都开始变得滚烫起来,仿佛在向他警告危险即将来临。
这家伙怎么来了?他自暴自弃地想着,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季棣棠是铁了心要跟我过不去吗?
思绪纷乱间,怀远和那绯衣男子已走到跟前,后者的目光在云琊脸上有意无意地停了那么一瞬,随后落到月清尘身上,没再移开。
“哎呀,真是巧,我正好路过此地,见到这边天雷滚滚,一猜就知道小琊儿就在这,于是也想跟过来凑个热闹,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季棣棠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一副跟月清尘异常熟络的模样,“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阁主多虑了。”月清尘淡淡道,随即微一颔首,算作见礼,“你们慢聊,我找怀远有些事,就不奉陪了。”
“你可太客气了,我就知道,月圣君是个有礼之人。”此话显然正合季棣棠的意,于是他唇畔笑意愈发加深,冲月清尘摆了摆手,从善如流道:“有事就去忙,不用管我们,我跟阿琊随便聊聊就好。”
云琊终于忍无可忍,如果面前此刻有张桌子,他肯定就要立刻拍案而起:“你叫谁阿……”
“小琊儿?阿琊?”季棣棠挑起一边眉头,笑得像只市侩的狐狸,可配上那张脸,偏偏还叫人生不出半分反感的念头,“你不觉得,这两个称呼都很亲切吗?况且,我从你小时候就这样叫你,这么多年过去,早都叫习惯了,唉,实在难改啊。”
云琊在他那吃了个瘪,可当着月清尘的面,却实在不好发作,只得生硬别开脸,冷冷道:“季阁主,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 绯衫男子止了笑,冲他眨眨眼,“只是近来收拾阁内,发现一点你以前留在房里的东西,有些睹物思人,想找你叙叙旧罢了,何必那么紧张?”
眼见月清尘已经和怀远走远了,云琊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怒火,他一把拉过对面人衣袖,将季棣棠歪歪斜斜地拉到更远一点的草甸上,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会信吗?季棣棠,你堂堂阁主,金尊玉贵,何时自己亲自动手收拾过屋子?你那成堆的女婢呢?成堆的侍妾呢?都死了吗?”
季棣棠就纳闷道:“我何时有过侍妾?”
“这不重要,”云琊不耐烦地将他打断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怎么,我打扰到你了?”季棣棠止了笑,忽然很认真地问道:“你把你的心意告诉他了?”
“没有。”云琊斩钉截铁地否认道:“况且,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季棣棠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边笑边摇头道:“阿琊,你还是老样子,煮熟的鸭子,嘴硬。我是谁啊?这个世上,会有我不知道的事吗?你从小到大做了错事之后,哪次不想骗我的眼睛,可什么时候成功过?”
云琊沉默下来,可在那样沉默的外表下,某种异样情绪却越积越浓。季棣棠还待开口,他忽然冷笑起来:“我没做错,上次没错,这次也没错。季阁主,本君当年与你割袍断义时,曾言明从今往后,便与你琅轩阁再无半点干系!谁给了你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的资格?你又是凭什么,能来评判我行事的对与错?”
季棣棠微微一怔,盯着云琊脸上几乎可以称得上厌憎的神情,看了片刻,又抬头望向天边滚滚惊雷,终于泄出一点心中深埋的焦躁来:“云琊,若我说,我现在有难,要你相助,还非要你现在就跟我回琅轩阁不可,你愿是不愿?”
云琊瞪他一眼,冷冷道:“想都别想,不可能。”
语毕,他又讥讽般补充了一句:“当年百鬼乱世,你把我关在琅轩阁天牢内七天七夜,任我怎么哀求,怎么以死相逼,你也不为所动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将来会有这样一天吗?”
一时间,气氛仿佛凝住了。云琊转过身不再看他,却在自身后袭来拂过耳畔的风里,听到一声夹杂着叹息的嘟囔:“养不熟的狼崽子,这么记仇。”
那叹息很轻,若不是云琊听得仔细,几乎就要被风声完全掩盖住了。而与此同时,不远处,正响起怀远近乎狂喜的唤声:
“师叔!师叔!原来你没死!”
这显然是月清尘在周围布下防止被外界窥伺的结界后,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将此事告知于他了。
“是啊,是啊,老子还没死。”车厢内面容瘦削的男子显然一脸嫌弃,一把撩开车帘,冲那人咆哮道:“臭小子,别叫了,跟号丧似的。是怕我没死透,要跟进来补一刀吗?少废话,还不进来!”
怀远虽然挨了骂,却并不生气,看晚晴边骂边一把撩开车帘,便立刻跟了进去,面上分明一派喜气洋洋的光景。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里高兴,就连晚晴,虽嘴上骂着,却也不忍心真动手去破坏他那份喜悦。
怀远一上车,就冲过去紧靠着晚晴坐下。他本来还险些直接抱上去,可看对方浑身上下,满是累累未愈的伤势,哪里还敢随便碰?怀远心中因晚晴没死而带来的喜悦,顿时给冲淡了不少,眼圈又红了些许,喃喃道:“师叔,你伤得那么重,又瘦了这么多,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你这不是废话吗?”晚晴翻了个白眼,一把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双腿高高盘上座位,吊儿郎当道:“我问你,我大哥,你师父呢?”
“玉虚师父提前我们一步,我送他先回茅山去了。 ”怀远答完,却突然沉下声音,认真道:“可是师叔,你既然没事,又无甚难言之隐,怎么都不知会我们一声?像你这样一言不发,却是平白让我们担惊受怕。我倒也罢了,可师父年纪大了,哪里能经得起这般惊吓?”
“行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晚晴垂头抱住脑袋:“等我回了茅山,一定好好向大哥赔罪,行了吧?”
“怎么都好,”怀远突然上前,轻轻拥住他,感觉怀中人身子僵了僵,好像一动也不敢动了,这才将他放开,仰起头来微笑道:“回来就好。”
他这一笑清透而明亮,几乎让晚晴觉得有股蓬勃的少年气扑面而来。晚晴暗暗想,怀远师侄这些年,被茅山宗繁杂的捉鬼事务压身,晚晴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即便见了面,也常见怀远绷着个脸,笑中都带着拘谨和肃然,晚晴已经许久没见他像这样单纯地笑过。
“你看你那样,笑得傻兮兮的,”晚晴斜眼看他一瞬,无声地在心中叹了口气,随即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跟着别人到处跑了,就老老实实待在茅山当个吉祥物看家,这样总行了吧?这样的话,你师父不用天天为我提心吊胆,准能延年益寿,多活上好几百岁,不,好几千岁,没准还能等到成仙的那一天呢!”
他这般胡扯八道的,怀远竟还当了真,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你啊,”晚晴伸手点点他的额头,“也就是抓鬼在行,才能让人人奉你当座上宾。要是真就自己一个人在俗世间滚上那么一遭,肯定早给人骗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胡说,鬼也会骗人啊。”怀远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师父常说,要我多跟你学学修行之道,你什么时候教我?”
“我能教你什么修行之…… ”晚晴差点跳起来,但看怀远好似一脸期待,便含糊着跟他打马虎眼:“回去就教,乖啊,师叔回去就教你。”
他们说话时,没刻意压低声音,是以车厢外的三人,都能将这些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月清尘虽面上无悲无喜,可心中却不可避免的,涌上几分怅然。
不知道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他回到魔宫了吗,一切还顺利吗?凭他的本事,对付纱缦华应该不在话下,可不知为何,月清尘就是觉得有不详的感觉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他轻轻摇头,试图将这一念头在脑海中挥去,自己既对君长夜说了,会在此间事了后去魔宫找他,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将这边遗留的事务尽快处理完毕。
晚晴既然说顾惜沉追着飞贞而去,那么找到飞贞,就能找到顾惜沉。可在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特定者的气息,难如登天,如此一来,月清尘就还得去找一趟叶知秋,向他借来能破除一切迷障与伪装的定位罗盘。
况且,宁远湄那边的状况,让人不那么放心,刹罗堕入鬼族已久,又是曾与昭崖有过直接接触的人,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不管怎样,他总得先回西洲一趟,帮宁远湄妥善处理此事。
月清尘不希望那个女子,再因重情重义,而受到任何伤害。
“你瞧,若你我也能像他们那般相处,该是何等轻松自在?”草甸边,季棣棠似乎仍没放弃他的劝说大业,“阿琊,此事不是儿戏,你先跟我回去,我有些话,必须单独告诉你。”
“云琊,”月清尘停在距他们二人不远处,平静道:“我担心远湄安危,先行一步,去西洲。你若有事,先去忙你的。那边有我和掌门师兄,不会出事。渡劫要紧,你若结束得晚些,就直接去昆梧与我们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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