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没能亲手杀了沧玦。
云琊永远也忘不了, 当年, 在百鬼乱世的终局之战来临前夕,他们竭尽全力才终于打探出,下个月的月圆之夜,就是沧玦魔力最为虚弱的时刻。
于是最后一战的日子就定在那夜,除了击杀魔尊的把握更大外, 也有想借着那轮白玉盘,讨个圆满好意头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那个夜晚格外黑长,也根本没有月光。
可那并不是消息出错了, 而是不知从哪飘来铺天盖地的雷云,遮蔽了那轮明月。
云琊早早便与月清尘和洛明澈约好,要同去万古如斯斩杀魔尊。他生来就仿佛跟雷特别投缘,眼看着雷云挨近, 本是不该怕的, 可没想到,随着头顶那些黑云越飘越近,无数劈裂天际的巨雷在眼前炸开, 云琊却没来由地腾上满心惶然。
因为他觉得全身的灵力突然变得不受控制起来,都被牵引着向体外奔涌, 仿佛要尽数被吸入上方雷云中了。
可那些云挡在通往万古如斯的必经之路上,云琊根本避无可避。
天地剧烈震颤,就在云琊打算硬闯过去的时候,一袭熟悉的绯衣却从云间破出, 几步来到他面前。季棣棠拦住云琊的去路前头,第一句话便是:
“阿琊,跟我回阁里去。”
自那年云琊负气从花间酒离开后,他们二人几乎再没见过面。他不知道季棣棠究竟与魔尊有何冤仇,却也明白如果季棣棠不想让他知道,他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于是便不再费心去想,只想方设法将自己的枪磨得更快。
当年把话完全挑明了之后,云琊就将破山河留在花间酒,自己回了昆梧山。他想等伤养好后再上山,于是先在云舟镇里找了间客店住下。然而第二天,就从自己床头见到了那杆枪。
云琊冷着脸将枪从窗户里扔出去,想了想,觉得会给店家添麻烦,就又拾了回来。他不想再回花间酒一次,于是就近将银枪丢进海里。看着枪尖被翻滚的海浪彻底吞没,云琊没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切切实实感到心痛。
他用惯了最好的,往后即便找到了替代品,也都不会有最初那杆用得顺手。
可是第二天,云琊再次从床头看到了破山河,整杆枪干干净净,锋利如初,没有一丝海水侵蚀过的痕迹。
云琊怀疑季棣棠在枪上施了咒,因为没有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入他的房间,放下这杆枪。他拒绝再继续用它,是因为它实在像极了一方在春风一度后给予另一方的补偿,或者说,赏赐。
其实云琊最在意的不是“他上了季棣棠的床”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发生后,季棣棠没有对他提过只言片语。
那个人似乎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听了南琼的话,云琊已经将前因后果猜得清清楚楚。他承认是自己鲁莽,也知道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季棣棠,自己肯定不会好过。但他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所以觉得也无法再面对季棣棠,跟对方共处一室都觉得难受。
可当云琊真的从花间酒逃出来,在客栈里静下心,云琊不得不开始思考那件事本身对自己的意义。
其实,他犹豫起来,虽然完全没印象,但按理说,既然是自己中了暗算,那自己才应该是主动的一方。而季棣棠或许是出于好心,或许是顺水推舟,总而言之,季阁主愿意屈尊降贵、牺牲自我来帮他,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
只是按照云琊对季棣棠的了解,可能性比较小就是了。
但这个问题的关键,其实从来也不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这么简单。
他喜欢季棣棠吗?
云琊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却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或者说,不知道怎样才算真正喜欢一个人。他心乱如麻,绕了半天也没解开这团麻,索性不再去想,转而思考起另一个问题。
他很想继续用破山河,却不想让它以嫖金或恩赐的名头待在身边。他不想成为两人中被看低的那一方。
他要给季棣棠一样更好的东西,就当他是从对方手中买下了这杆枪。
云琊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头疼起来。他知道季棣棠不缺钱,眼光又高,寻常物件根本看不上。而自己常年在山里清修,除了修行之外的东西没几件,除了灵石,也实在没什么能给的,不过既然知道季棣棠从头到尾都是把他当枪使,云琊倒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
于是他回到帝都,去全城最好的珠宝铺子里定做了一个紫玉镶金扇坠,雕成九条尾巴的狐狸形状,做出来后果然精巧夺目,栩栩如生。云琊没见过季棣棠本体是个什么模样,但在见过南琼化出的狐狸脸之后,他对九尾狐族的本体已经不抱希望。他觉得若季棣棠真能生成这个紫狐狸的样子,倒也很可爱。
但这注定只能是一种奢望了。
云琊把小狐狸包好,亲自送去花间酒,交给季棣棠唤做“瑶瑶”的那个女婢,让她转交给季棣棠,里面还附上一张字条,写了潇潇洒洒的三个大字:
“买/枪钱。”
而在送出去之前,云琊将那扇坠与自身气海之间的连接打通,将之变成了灵力外放的一个出口,它与他相互关联,却又相互独立。一旦季棣棠将扇坠系到自己的折扇上,即可以扇为媒,自由调配云琊气海内可用的灵力,好像云琊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一样。
这份礼不可谓不重,甚至可能给云琊自身带来危险,按理说,只能给绝对信任之人。可云琊想,即便自己跟季棣棠已经闹翻,二人之间却并没有绝对的利益冲突,将扇坠放在他那也未尝不可。等自己杀了魔尊,正式退出琅轩阁时,就将气海与扇坠间的媒介切断,只留给花架子给他。至于破山河的去留,便到时再作考虑。
但他还是低估了季棣棠。
漆黑的月圆之夜,雷鸣大作中,当季棣棠手握折扇站到面前,云琊一眼就瞧见那紫狐狸扇坠给流苏绳缀在扇下。扇与扇坠相得益彰,一如想象之中那般相配。
可季棣棠在此刻出现,他让云琊跟他回去。可若云琊真的临阵脱逃了,那先前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全都功亏一篑。
于是云琊银枪一横,不耐烦道:“让开!”
季棣棠正色道:“若我不让呢?”
云琊定定瞧着他:“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知道若季棣棠还握着那把折扇,那他跟季棣棠斗,就相当于是在跟自己斗。即便斗得两败俱伤,这两方伤处,也全该是他自己受着。
他根本伤不了季棣棠。
云琊想将气海与扇坠之间的关联切断,却发现自己已然做不到。但凡稍一尝试,丹田处便刺痛不已,就跟要废了一样,像在亲手切断自己的命脉。
“阿琊,你可太小气了。”季棣棠打开折扇摇了摇,“既然是送给别人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身后飘出一些空中飞舞的光点,随风势而迅速胀大,互相碰撞,竟交织成一张细密巨网,直向云琊当头扑来。
季棣棠做戏做了全套,竟还带了琅轩阁的轻舞流光来。
轻舞流光网以柔克刚,专门克制破山河这类至为暴虐的法器。想来季棣棠在将破山河给云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若他将来不听话,该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
他总能将别人拿得死死的。
“要杀魔尊的是你,不让我杀他的也是你,”云琊力敌不过,最终还是连人带枪,被那软绵绵的力道缠进网中。他被裹得像个蚕蛹,还是竭力道:“季棣棠,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绯衣男子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仰头去看天边怒吼的雷云,抬起扇子遮在眼前,朝天空比划了一下。乌云竟随之散去,露出些许皎洁的月光来。
一声叹息飘入耳中,轻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幻觉:“我想让你活着。”
云琊被网越拖越远,看季棣棠整个人沐浴在朗月清辉下,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仙去。然而,他很快远离了那片区域,被带往位于九州中部的琅轩阁总部。
云琊被拘在里面七天七夜,被放出来后直接暴走,将整座琅轩阁搅得天翻地覆。他知道魔尊已死,知道月清尘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却无法从口风极严的琅轩阁人口中,得到关于季棣棠的任何消息。
云琊气得砸烂了无数季棣棠平素宝贝到不行的摆件,见那些人还是死都不露季棣棠的行踪,只好先回了昆梧山。这才从掌门师兄口中知晓,那晚蹊跷的雷云与天界有关,到最后,还为斩杀魔尊出了一份力。
他没见到月清尘,听说是直接送去了北冥养伤。
云琊想,季棣棠挥一挥扇子便能叫天界降下的雷云散开,想来他与天上那位,也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
那季棣棠当初让自己杀沧玦,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天界诸仙的意思?
云琊不是个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可既然没人肯将来龙去脉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只能自己去查。查来查去,却只能查到表面皮毛,再难深入下去。
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可没料到多年后,站在同样滚滚的天雷之下,季棣棠说了几乎同样的话。
“当年,你说想让我活着,我没听错,是不是?”云琊于是咄咄逼问起来,毕竟,他太渴望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果不跟你走,我会怎么样?”
季棣棠还没答话,月清尘已蹙起眉头,在一旁道:“通天塔,雷灵柱,它在寻找它的祭品。云琊,你最适合做它的祭品。”
“你知道通天塔?”季棣棠略显诧异地扬眉,片刻后展颜一笑,“是了,既然你去了北海,仙帝就不可能坐视不理。他想你想得紧,却没把你直接带回白玉京去,倒是出人意料。”
“你们在说什么?”云琊上前一把扳过绯衣男子的肩膀,追问道:
‘“什么仙帝?什么想他?季棣棠,你说清楚些。”
“云琊,这些不用你管,你渡你的劫,自己当心些。”月清尘淡淡道,“季阁主,三世镜已入我手,前尘往事我自会知晓。本君不欲费心辨别真伪,所以无需任何人告知。只希望阁主竭尽所能,不要辜负远湄所托。”
“你连她将蘅芜寄到我这都知道?真是神了。”季棣棠摇了摇扇子,“放心,这人想活命,但凡他还有一口气,我也能续起来。只是,他经脉皆断,灵海枯竭,即便侥幸活下来,曾经意气风发的蘅芜君,可算是再也回不来了。”
月清尘略一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因季棣棠的下一句话而顿住脚步:“其实除了将蘅芜君放在我这,她还从我这,替你心上的郎君求了一个法子。至于那个法子是什么,望舒君,你想听吗?”
月清尘淡淡瞥他一眼,却随即闭上眼睛,径直消失在原地。
“看来,这是不想听了。”季棣棠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就算是奸商,偶尔也会想做回善事。望舒君,现在不听的话,将来可千万别后悔啊。”
说完,他扭头去寻云琊,还对方望着月清尘方才站的地方发愣,不由一扇子敲到他肩膀上:“别看了,人都走了。”
云琊回过神来,顿时恼羞成怒道:“我没看他!我在想别的事。”
季棣棠似笑非笑般瞧他一眼,往边上移了几步。云琊的目光随他移过去,这才发现身旁不远处的树林蓊郁间,竟然也藏有一处断崖,下边毒瘴弥漫,深不见底,若是没有灵力傍身,落下去必死无疑。
可季棣棠还在往那边靠近,并且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云琊顿时警惕起来。他其实跟了季棣棠不少年,知道对方坐在琅轩阁主的位子上,有呼风唤雨的通天本事。却也知道,那些本事,更多是靠整座琅轩阁无与伦比的庞大资源在撑着,靠无数愿意为他卖命的能人异士和强大术法在撑着。
而一旦离了那些,季棣棠跟个没有半点法力的凡人,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他这条命,的确比别人要金贵一些。
他几乎没有自己修炼过,因为半人半妖,所以既不能用人族的方法,也不为妖族所容。他也不像合欢宗主南琼那样,靠掠取他人的修为来变得日益强大。
所以云琊不知道季棣棠现在这样,究竟又是想干什么。
而答案很快揭晓。
“与其有空想别的事,不如多想想我。”季棣棠收了扇子,轻笑起来:“阿琊,这样吧,我从这跳下去,要是没死,你就跟我走,别渡这劳什子劫。要是死了,也算是给你报仇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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