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凝碧宫正门的那条主路旁侧, 洛青鸾麻木地向前奔跑着。因为背着一个人, 她无法腾出手来擦眼泪,便只能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甚至越来越汹涌,逐渐在下颌处汇聚成一条溪流,落入脖颈上挂的那方空空箫匣中。
因为刚刚被人发现, 拼了命才从那些弟子手上逃出,洛青鸾唯恐再被人发现,所以不敢往明路上逃,只能净捡那些树木多便于掩藏身形的地方, 顺着正确的方向跑。可脚下一个不留神,却被那些无处不在的青苔藤蔓绊倒,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背上背的洛明嘉也滚落在地, 整个人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直到被斜坡下的一棵参天古榕挡住,才好歹止住了落势。
洛青鸾撑着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朝着树下的紫衣女子跑过去。待终于扑至近前, 她没忍住呜咽了一声,将女子抱入怀中, 哭着道:“小姑姑,你没事吧?青鸾跑不动了,呜呜呜,你醒一醒, 好不好?”
刚才与凝碧宫弟子们的那场恶战,已经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力气。洛青鸾虽将那些人尽数斩于剑下,自己却也没讨到多少便宜,不但受了伤,连水鸢剑,也与其中一人的武器纠缠在一起,怎么抽都抽不出来了。洛青鸾怕再被人追上,又见一时半刻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弃了剑,头也不回地向着记忆中的凝碧宫正门方向奔逃而去。
可跑着跑着,洛青鸾却觉得脖颈间有些异样。她用力甩了甩头,将原本挂在脖子上的东西从中甩落出来,却发现呈现在眼前的,已经不再是原先那管竹箫了。
那是一方由竹片制成的小匣。匣子没有盖,其中空无一物,匣身上却染了鲜血。
可洛青鸾记得清楚,那个地方先前并没有沾血。染上的血看起来很新鲜,想来,就只能是自己在方才打斗受伤时流下的血。
莫非,凤鸣箫染上自己的血,就会变成另外一样东西吗?
洛青鸾以往读过的道典古籍中,倒也不是没有关于这类制器方法的记载,只是向来被视为奇技淫巧,不被正道重视,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洛青鸾从未学过,也不知道小叔叔竟然对此道颇有涉猎。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只能猜想,是不是在小叔叔将凤鸣箫交给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将什么东西放进这箫中,留给她。若她将来遇到危险,竹匣就会自动弹出,将其中藏着的东西带到自己面前。
可那样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自从得了它,自己就再未让凤鸣箫离过身,里面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呢?莫非,自己还给过谁?
给过……谁呢?
洛青鸾拼了命地回想,整个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霎时间,先前在那白玉坟茔前,景昭微笑着将竹箫和曲谱交过来的那一幕,突然浮现在女孩眼前。她的心凉了半截,泪也刷地一下掉了下来,此后竟再也止不住。
洛青鸾,你怎么这么蠢?!明明感觉到不对劲,竟还要将小叔叔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给这个混蛋!
东西被他拿走了,会怎么样?是不是就因为被他拿走了,所以才害死了小叔叔?
是我,都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叔叔。
洛青鸾再也顾忌不得是否会被人听到,只抱紧了洛明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仰头望天,天不回答,低头望地,地也不回答,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却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风满楼,我到底该怎么做?
如果你是我,你现在会怎么做?
我要做什么,才能将功折罪呢?
我是不是应该去杀了那个人,来替小叔叔报仇?
更何况,那个人还当众胡言,竟敢说我的母亲,是被我爹爹亲手所杀。
他该死。
“昭哥……”许是先前滚落时的撞击太过剧烈,许是被洛青鸾猝然收紧的双臂箍得太过难受,紫衣女子终于悠悠转醒,待看清了眼前人的眼神,顿时惊疑不定道:“鸾儿你……你怎么了?我们……这是在哪?你要……要去干什么!”
洛明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她竟在青鸾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眸子中,看到了刻骨的憎恨,和凛冽如刀锋般的毒辣杀意。
因为知道鸾儿身世可怜,二哥从她还是个小娃娃时就跟自己说,他会将鸾儿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只求教导鸾儿一心向善,以免这孩子将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出什么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随着鸾儿一天天长大,洛明嘉看到自家姑娘模样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性子越来越活泼,品性也越来越符合二哥的预期,一直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
可是现在……
仇恨,和仇恨而生出的杀意,是洛明澈最不希望在洛青鸾眼中看到的东西。可现在,却占全了。
先前在离魂台上所受的火刑余威犹在,洛明嘉刚一醒来,便偏过头猛烈呛咳了几声。待好容易缓过劲来,她忙伸手要去捉洛青鸾的手腕,却捉了个空,反倒被对方制住肩膀往后一带,整个人半倒半靠在了榕树上。
洛明嘉伤势极重,本就站不起来,此刻眼见阻止不了,只能焦急道:“鸾儿!你到底要干什么!”
“嘘,别让那些人听见。”洛青鸾轻声道。她凑近了些,认真地看着洛明嘉,郑重嘱咐道:“小姑姑,你先待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刚给你喂了聚灵丹,等你觉得好些了,就顺着前面这条路出去,回洛家去搬救兵,请小星姐带人来铲除这个魔窟。你一定要小心,可若还是被他们发现了,那也不能怪你,或许就是我们洛家今日……命数该绝。”
说完,她站起身来往回跑去,任凭洛明嘉在背后怎么喊她,都没有再回过头,很快就消失在密林尽头,不见了踪影。
洛明嘉见呼喊无用,又怕真的将这里面的人引来,只能含恨作罢。她闭上眼睛,将引气血流经丹田处,试图吸纳周遭天地间的灵气入灵台,从而使自己能够恢复些气力,方便回去寻鸾儿。
然而,方才吐气吸纳到一半,洛明嘉却听到有几个人朝这边过来了。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得暂时中断了聚灵,费力地爬起来,试图将身体挪动到一旁更丰茂的草丛内。
可就在这时,巨樟旁侧的草,却忽然被人拨开了。
洛明嘉觉得浑身气血冲上头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惊恐地望向来人,只见为首一人相貌堂堂,额前明珠皎洁,双眸下的卧蚕随着笑意加深而愈发明显,瞧着分外可亲。
是在她往昔夜夜难逃的噩梦中,最令人害怕的那张脸。
“小嘉,原来你在这。”景昭踏草而来,缓缓俯下身子,冲洛明嘉伸出手,微笑道:“为夫找了你许久,幸好没有大碍。来,手给我,跟我回家吧。”
—— ——
奔跑着,在身旁人搀扶下疲累地奔跑着,仿佛永无止境。可景离知道,他们已经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那个地方,那座白玉垒成的坟,仿佛是他命定的魂归之所。
回想起方才在离魂台前发生的事,仿佛历历在目,当对面那男子拿出真正的凝碧珠,并指斥他竟敢鱼目混珠时,景离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按照计划所定,他本该就那样死在台前,死在自己亲哥哥的剑下,用自己的血,为凝碧宫迎回本该属于它的荣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为什么救我?”景离猝然扭过头去,目光阴冷而瘆人,他嘶哑着声音,冲身旁的黑衣男子厉声问:“你为什么救我,我让你救我了吗?”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停下脚步。那男子松开扶着景离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似乎觉得很是歉疚,只敢讷声道:“宫主,我……”
“我在问你话,”景离猛地推了他一把,语速愈发暴怒而迅疾:“回答我!”
“景宫主,不如你先来回答回答我!”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断喝,洛青鸾从草木阴影处走出来,冷冷地逼视这迎面而来的二人。
“景宫主,我倒要先问问你,”女子拿凤鸣箫直直地指向景离,“小叔叔给我留下的东西,是不是在你的手中?”
“东西,什么东西?”景离眯了眯眼,“若洛小姐说的,是那方藏于箫匣中的洛家家主印,倒的的确确是在我的手中。不过,你若想将它要回去,却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它已经被我毁了!”
“少废话!”洛青鸾气得浑身发抖,眼睛一瞪,登时持箫向他攻来,“拿命来!”
眼见她越来越近,景离冲黑衣男子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拦住她!”
“刚才的问题,现在回答你。”黑衣男子语气却骤然一变,“因为你在替昭崖做事,所以,我要亲手杀了你。”
“你是谁?”景离一怔,却随即了然,“你是魔尊?君长夜!”
几乎是话音刚落,景离向后仰面弯下腰去,躲过君长夜雷霆一击,随即向旁侧疾步退去。景离到底也是一方枭雄,纵使受了重伤,动作仍奇快无比,电光火石间,手中剑竟已拨开身后袭来的凤鸣箫,反手架在了洛青鸾的脖子上。
“君长夜,我手上这位姑娘,可是你的师姐。”景离冷冷道,手中利刃顿时往洛青鸾脖颈间又贴近了几寸,“你若不怕望舒君怪罪你杀了他的爱徒,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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