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帝将话说得很明白, 他说不会泄密, 意思是昭崖如果不答应,神尊就会知道一切。
昭崖似乎别无选择。
而别无选择的,除了他,还有容嫣。
年轻仙使推门而出时,仙族帝姬狠狠剜了他一眼, 提步迅速往门内走去,同时喝令守门的金甲将玄霄殿的大门关上。容嫣又一次跪倒在老者床边,语气像撒娇,意思却坚决:
“父君, 嫣儿不嫁。嫣儿不需要一个夫君。”
她说不需要,意思是,不需要这样一个夫君。
至于需要什么样的……
那两个字几乎不用想,便从心底浮现上来。
九赭。
即便到了现在, 她竟还对他念念不忘。
知女莫若父, 以琴怎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他并不打算回心转意:“为父心意已决,不容更改。嫣儿, 你只需明白一点,为父绝不会害你。”
“可我讨厌那个昭崖!”容嫣难掩激动, “父君,您要嫣儿做什么,嫣儿都愿意做。可唯独……唯独不愿将自己的终身大事,作为交换的筹码。更何况, 那昭崖根本也对嫣儿无意,他也讨厌我,他恨我!”
“就是因为他恨你,不喜欢你,你才更要跟他气运相连。”仙帝沉下声音,“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他不会害你!再说,为父已经望过他的气,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你跟了他,往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都能让他变成我们的一大助力。”
他自认已经晓之以理,容嫣却不可置信般摇摇头,仿佛再也跪不稳一样,跌坐在地上。
“在您心里,决定与谁相守一生的,是什么呢?”她垂下眼帘,涩声问:“难道就不需要,哪怕一丁点的爱吗?”
“爱?”仙帝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要你跟他相守一生?”
容嫣猛然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现一抹希冀:“您先前不是让我……”
“为父让你嫁他,这不假。因为他告诉你的,的确是个足以解除燃眉之急的好办法。而且普天之下,只有你能办到。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仙帝慈爱般摸了摸她的发,“可为父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女儿受苦呢?”
容嫣心有所感,再度顺从地跪在床边,目光却迟疑:“您的意思,嫣儿,还是不太明白。”
以琴轻轻笑了一声:“道侣气运相连,固然可以将彼此的功德合二为一,可更重要的,是可以将本该由你承受的苦痛,尽数转移到他的身上。以仙身化妖,犹如将神魂生生撕裂,日日夜夜,反反复复。你受不了的,让他替你受。”
这样狠毒的话,他说来轻描淡写。而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将容嫣心中连日来的惊怕一扫而空。
可她犹疑片刻,还是问:“那昭崖……会死吗?”
“他若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仙帝敛了笑意,“为父知道你的心思,到龙族覆灭那一日,你尽可以将龙王那个小太子接来白玉京,届时是杀是留,全凭你自己做主。至于昭崖是死是活,还有什么要紧呢?”
见容嫣还是那副恍惚模样,仙帝没有一丝不耐,温和地将后续思虑细细讲给她听:“为父已与那昭崖说定,让他两日之内,给出答复。届时,只需让月老在鸳鸯谱上勾画一笔,你们再一起去红鸾殿起个誓言,这段姻缘就算缔成了。再往后,你便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其余不用担心,都交给为父便是。”
他将话说得这样清楚,这样从容,仿佛一切都会进展顺利。容嫣心中的焦躁被渐渐安抚,强打起精神,恭敬地垂下头道:“是,嫣儿明白了。”
语闭,她看向窗外光景,又柔声道:“时辰差不多了,父君好好休息吧。宫中还有些事,嫣儿先告退了。”
扶老者躺下时,以琴的目光触碰到床畔的白鸢萝。他在上面停留片刻,闲聊般提了一句:
“对了。为父记得,龙族那个太子妃,跟你母亲生得很像。”
“是。”容嫣替他掖紧被角,抚平被面上的每一片褶皱。见老者还在看那瓶白鸢萝,目光渐趋柔和,便顺着话道:“改日嫣儿专门请她来玄霄殿一趟,让她陪您说说话。”
“嗯,不用急。”老者这才满意,顺从地平躺下来,梦呓般咕哝道:“抽个合适的时机便是。若来了,也可以让她在这多待一阵子。”
容嫣心中一惊,点头称是,悄悄放下幔帐。当她离开时,床幔后的吐息声,已是一片悠远绵长。
湛陵近来常常泡在西天极乐,在佛祖跟前乱晃。听经,论道,他都乐此不疲,反正修逍遥道么,最重要的是从心所欲。他在三千金甲无足轻重,倒也没有谁过来抓他回去干活。
首座之位空缺许久,可任那些金甲争得头破血流,到头来,都是白费心机。
湛陵知道,这位子早已是牧灵的囊中之物了。
但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真正死心。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能到佛祖脚下躲懒的,恐怕唯有他这个闲散仙人。可世事无常,即便湛陵表面看上去已经四大皆空,心中烦闷却仍在悄然滋生,与日俱增。即便身处九重清净地,也无法涤净分毫。
他还记得最初闻得昭崖入赘玄霄殿时,脑门上给人敲了当头一棒的感觉。
失望,不解,怨恨,都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仿佛遭到世上唯一盟友的背叛。
连湛陵自己都说不清,他究竟希望昭崖怎么做。
在得知雷君那事之后,湛陵之前能想到最坏的局面,无法是容嫣告密,昭崖被神尊赶出仙界。没关系,那他也跟着下去好了。
他们本就是凡人飞升,大不了当个散仙,或者此处不留爷,爷还不稀罕来了。到时候只管打着飞升大能的招牌,在凡界自创个门派当掌门,每天只需喝喝茶骂骂徒弟,逍遥度日,哪来仙界这么多幺蛾子。
可现在,昭崖竟然娶了仙帝他闺女,这下算是被彻底套牢,走不了了。
就是不知道凤凰神女得哭成什么样。真是一片痴心喂了狗。
湛陵一想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指着鼻子骂上昭崖几句。可他也知道对方的脾性,顽固至极,凡是坚持要做的事,便只顾一头扎进去,根本听不见旁人的劝。
湛陵当然知道,昭崖不会真心想娶容嫣,之所以这样做,必然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是容嫣又拿雷君的事威胁他了,或者更糟,帝君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可无论怎样,昭崖都没有来找他求援,而是闷不作响地,摇身变成了玄霄殿的乘龙快婿。
这还不够说明,昭崖从没把他放在心上过吗?
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可他就是不甘心。
每当这个时候,湛陵就会想起,昭崖跟自己正经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等你当上三千金甲的首座,再来跟我说,你是对的吧。”
如果只有以首座的身份劝诫,才能点醒他……
湛陵暗想:那要不要违逆自己的初衷,去与牧灵争上一争呢?
他很想问佛祖,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他如今该怎么选择。佛却拈花一笑,没有告诉他答案,只是抬指指向门前那一池青莲,随即又收回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不知道该怎么选时,就听听自己的心。
万物生长,自有其时。既然早已择定了自己的道,就顺着它坚定地走下去,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无愧于心。
湛陵盯着那池莲藕看了很久,也沉思了许久。随即站起身来,朝佛祖合掌拜了三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方极乐。
他的确,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回白玉京的路上,湛陵若有所感,察觉到九重天下境处有异常的灵力波动,便朝那里飞掠而去。
上次也是这样。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每一次昭崖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能让湛陵刚好撞见。
第六重天玄虚境,是雨君下界布雨的必经之路,离白玉京既不太近,也不算远,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雨君是个文雅的仙君,文雅而谨慎,施雨的仙差办了这么久,还从未出过差错。今日大多和寻常一样,他仍旧手持摇雨铃,后跟乌雨云,步履轻盈而缓慢。不寻常之处在于,路过第六玄虚境时,有仙挡在面前。
雨君眯起眼睛,待看清楚对方手中拿的是什么,顿时瞪大了眼,上唇优雅的山羊胡在凄风苦雨中战栗不休。
“这柄风雷锤,雨君可还认得吗?”昭崖举起手中那物,面无表情,“听说雨君思念雷君,悲痛欲绝,恨不能随之同去。下官替你惋惜,所以今日特地选了你故友最得意的法器,送你去与他作伴。”
“是你!”连雨君这样一个斯文仙君,也被他气得怒发冲冠,“雷君竟丧于你这黄口小儿之手?!”
“不错。就连这柄风雷锤,也落在了我的手中。”昭崖眸光一凝,“今日就用它,来送你上路。”
他既然敢这样放话,自然有备而来。对于雨君惯用的法术,昭崖早已研究透彻,对于百招之内击杀对方,不说绝对可行,至少也有七成把握。
然而,对招方才过了半,昭崖忽觉眼前发黑,身子往左一偏,雨珠便柳叶似的袭来,迅速划破了肩头皮肉,留下一圈一圈深可见骨的血痕。
不好。
偏偏在这个时候,容嫣那该死的邪妖瘴竟发作了。
对面雨君早已红了眼,此番见血,攻势更是猛烈。昭崖觉得半边身子发麻,胳膊都抬不起来,却还逞强扬声问话,全然不顾体内妖瘴凶极,此番发作得狠了,已到了雨君站在眼前都瞧不清的地步。
“若下官落败,雨君不打算将下官带回玄霄殿,交给帝君审问吗?”
“交给帝君,免不了他看在帝姬面上,又要庇护你。”雨君指了指脚下,眼神冷冽,“我就在此地,亲手为雷君报仇。”
雨珠连着线般持续飞来,宛如空中下着细密的箭矢,统统浇上火油。昭崖跌倒在地,不住后撤,眼睛紧紧盯住雨帘后不断靠近的清瘦身影,妄图找寻对方松懈的一瞬空当,引来九天玄雷,击打在雨君的天灵盖上,为自己挣来一息的逃脱时机。
若此刻一击不中,就只能趁他回九重天前另寻机会。
只要神尊还未出关,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那一息空当还未出现,雨帘后的人影却踉跄几步,对着昭崖直挺挺倒了下来。他死不瞑目,显然到死都想不出,会是谁在背后偷袭。
湛陵从雨帘中缓缓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昭崖。后者仍旧跌坐在地上,并不意外似的,抬手抹干净唇畔的血,仰起头来,语气肯定:
“你杀了他。”
湛陵定定道:“若我说,我不是有意的,你信吗?”
“我也不是有意要杀死雷君的。”昭崖低下头,湛陵能看到他垂落的眼睫,颤巍巍的,“可说出去,有谁会信呢?”
“也是,连我都不信。”湛陵蹲下身来,主动向他伸出手,“但好歹咱俩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了。你总该相信,我不会背叛你。因为我背叛你,就是背叛我自己。”
昭崖没动,盯着那只手,看上面的血迹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像下了一场红雨:“你不怕,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圈套又如何?
他就是心甘情愿,落入他的圈套中的。
昭崖太多疑了,没有这一步,他会永远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如果这是个圈套,那这正合湛陵的意,如果是天意,那只冲这一点,他也该感谢上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好像再看不得昭崖受苦。或许是递出第一颗醉梦丹之后,只远远站着看,湛陵已经不能心安,只有将昭崖护在身边,他才能觉得真正安全。
“你好像很痛苦?”湛陵收回手,往怀里掏来掏去,掏出来递给他:“来一颗?”
“拿开。”昭崖没有接,“我需要记住些苦痛的滋味……才能走下去。”
湛陵再一次伸手过来时,他没有再拒绝,而是尝试扶着那有力的臂弯站起身来。雨已经停了,摇雨铃跌落地上,乌雨云惊得四散,昭崖难得地叹了口气,声音仍旧温不热般:
“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记着,往后再难,再苦,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你都只能陪我走下去。”
湛陵没说好,只看向雨君死不瞑目的尸身:“那个我拿去处理。”
“就放在那里,不要动。”昭崖终于稳稳站立起来,低声道,“我自有安排。”
妖界的天,原本还是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好雨,可没过多久,竟又突然晴空万里了。
也不知天庭司雨的仙君在搞什么鬼名堂。若叫凛安知道,怕又离挨罚不远了。
离渊在洞口徘徊一阵,还是没想出该如何跟凛安解释,自己怎么出去了这么久。原本他只是想出去打点野兔子解馋,却不知误入了哪里,被一迷雾石阵困住。他觉得好玩,解了挺久才脱身,玩的时候不觉得,一回来才发现,原来天都黑了。
重塑神刀耗时甚巨,他们一般都是轮着来打,几个时辰换一次。离渊出去躲懒许久,重担自然全落在凛安自己肩上了。
希望他别生气才好。
进了洞,见凛安神色如常,离渊一颗悬心这才落下,赶忙冲过去将他手中活计接过,好声好气道:
“出去耽搁了会。你歇歇,换我来吧。”
说话间,他脱了上衣,宽肩窄腰,腰腹间轮廓分明。每一次挥打的间隙,热汗都溪流般沿着脊背刷刷泻下,又像洞外激湍的瀑布,带着仿佛永不停歇的气势。
鬼使神差般,凛安在离渊身后伸出手,摸了上去。他天生体寒,再热也不会出汗,更别说汗流浃背,此番看离渊热气腾腾的,满载年轻□□该有的朝气蓬勃,不像他,早已经暮霭沉沉。
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好奇的抚摸,到最后,却已然从后面伸出双臂,将离渊整个环抱住。
离渊怕那些飞扬的火星溅出来烫着他,轻声叫他松开,凛安却固执地不肯松手。离渊便由他了,语气看似无奈,背人处却嘴角疯狂上扬,简直快咧到耳朵上,止都止不住。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样的光阴能永远持续下去,没想到,短短半月之后,它便戛然而止了。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即将轰烈袭来,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却还对它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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