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樵夫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在门口深深地鞠躬行了一个大礼。
继国兄弟们则是沉默地看着乘载着各自童年的院落,许久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开口,直到兄弟之间最寡言的继国缘一率先往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走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把陈旧的铲子,应该是当年整理庭院的仆人留下的工具。
看了看弟弟手中的工具,又看看在失去夜色的掩护,曝露在阳光下的尸骸,继国岩胜皱了皱眉头,像是不大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几次搜索后也找到了几只藤编的篮子,三兄弟开始将目力所及之处的人类骸骨收入篮子中。
“这样真的好吗?”直到第二只篮子即将被装满的时候,继国岩胜的自言自语让继国光也和继国缘一双双停下了动作。
“什么好不好的?”继国光也一边问,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破损的头骨平平稳稳地放进篮子中。
“这些人……就算不是全部,也有许多是因为听了那个樵夫的描述所以跑到屋子里,被鬼吃掉了吧。就算死者们不是被强迫的,但明知道这里有食人鬼还引诱他人前来,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让他离开真的好吗?”
继国岩胜觉得非常困惑。
当他意会到樵夫多年来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诱人们进入有鬼栖息的继国宅邸时,他本是想要直接将此人斩杀,和鬼相比,樵夫只不过是没有亲自动手而已。
但直到最后继国岩胜都没有对樵夫动手,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为什么没有阻止他呢?把樵夫痛打一顿也好,为什么都没有任何动作呢?
难道在他心里的某一处,其实是认同樵夫的吗?
“那个鬼,毕竟是樵夫先生的父亲。我觉得,其实他也是希望有人来阻止自己的,只有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亲手杀死变成鬼的父亲吧。”继国缘一将第一个装满白骨的篮子放到刚刚掘出来的土坑里,随后一铲一铲地将土填回。不急不缓地语调,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人类的尸骨,而是当年精致风雅的庭院。
继国光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幸运地没有被交谈中的继国双子发现。
“就算是父亲……但是……”继国岩胜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脑中好像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一半是鬼杀队员的理性——变成鬼的同时已经不是原本的自己了,只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而已,如果不将其斩首只会有更多人受害。
另一半是作为继国岩胜个人的感性——如果变成鬼的人,是他的父亲、母亲?还是缘一、光也?能这么轻易地说斩首就斩首吗?如果不斩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吃人?
“就因为是父亲,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把鬼‘豢养’起来。”继国光也将最后一个装了七分满的篮子推到继国缘一那边,等着入土安葬,一边拍打手上的尘土一边说道:“做不到抓人给父亲吃,于是就只能从旁引诱,难说他是不是打着‘如果一直引诱不到人,就是老天爷注定要让父亲饿死’这种消极的念头。”
继国光也的思绪飘到了那个红月之夜,分隔六十年的兄弟再会。当年他从未想过,六十年来继国缘一既然活着,为什么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现身,直到即将油尽灯枯的时候,才出现在自己面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现在想来,在他们分道扬镳的六十年间,继国缘一是不是也打着“希望有我以外的其他剑士,将兄长斩首”这种想法,无奈一直没有勇士替他了却心愿,才在人生的最后想要和自己同归于尽呢?
“如果是在那天晚上变成鬼的,肯定在吃人的数量上,已经比其他的鬼少很多了。”要论斩鬼的数量,继国缘一是兄弟间最多的,对于鬼的强弱以及吃人数量的判断也相当精准,埋下最后一篮枯骨,双手合十对着几个无名的坟包致意后,垂着头轻声说道:“即使几天都吃不到一个人,那位父亲还是没有趁着夜晚离开这里,说不定……也是因为樵夫先生的关系。”
也许是因为更经常和人互动的关系,小时候那个说着自己“没有办法体会他人强烈情感”的继国缘一,渐渐的也会说出像这样有人情味的话,虽然距离“人情练达”还远得很,但至少不是继国光也前世记忆中那个仿佛依照模板长成,不近人情的模样了。
“真是……变成了鬼也斩不断的亲情羁绊吗。”继国岩胜的语气中隐隐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而他的下一句话果然也没有令人失望:“多么令人羡慕,啊!但是在某些人的眼里,这种东西还不如没有,是不是?”
继国光也啧了一声,在心里默念了三次“不知者无罪”、“不要和自己计较”,确认自己处于心平气和的状态才开口:“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喔?你还知道‘说话’这两个字怎么写吗?”继国严胜平静地和继国光也四目相对,如果不是额角没有天生的斑纹,继国光也都要以为自己正在和继国缘一对话。这样的场面让继国光也忍不住有些好笑,上辈子他牺牲了一切,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干过,就为了要接近继国缘一一些,却没想过原来只要板着一张脸就有这种效果。
不明就里,继国岩胜还以为弟弟在和自己嬉皮笑脸,不由得加重了语气:“继国家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总是要在一起面对。我以为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现在看起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你主意大的很,一声不吭就是两个多月不见人影,‘留书出走’都还有一个‘留书’的动作呢,到你这连个方向都没有,要是我跟缘一没有追上来,是不是要等你凉了我们再来给你捡骨。”
“小题大作也不是这样的,缘一刚才也说了,那个鬼不怎么样,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应付。”继国光也皱了皱眉头,开始怀疑自己在继国岩胜的脑袋里是什么样的小可怜形象。
“这个鬼很弱,然后呢?”继国岩胜完全不打算给继国光也任何大事化小的机会,继续追问:“你是不是打算去追查那个‘海带女’的消息?你觉得她会比这个鬼更好对付吗?”
“不,你这个人怎么无限上纲呢?再说人家也不是海带女,那是个形容、形容而已!”继国光也开始感到头疼,一点不想要继续在鬼舞辻无惨的话题上打转,甚至他一点都不想要继续待在这个地方,这里有太多回忆,在白昼的阳光下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缘一偷看岩胜练剑的地方,池塘边放风筝时缠住了风筝线的树。
而今一切都只剩下荒烟蔓草——因为继国光也这个人的存在。
“是啊,只是形容,因为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她。”继国岩胜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垮下肩膀叹道:“你从来就不打算把她的存在跟我们说,对不对?不要急着反驳我,你要是愿意说的话,这些年你有太多机会可以开口,鬼杀队的生活很紧凑,但我们也没有忙到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面的程度。”
“我很生气,光也。但是除了生气以外,更多的是难过。”继国岩胜一步步向继国光也走近,逼得继国光也没有办法躲开他的目光:“小时候你让缘一假装学不会剑术的事情,那时候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继国光也咬了咬嘴唇,额头上似乎还可以感觉到榻榻米的冰凉,当初承诺过绝对不会再做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那实则是对继国岩胜一路以来的付出视而不见。
——但这两件事情根本不可比啊!那是鬼舞辻无惨,无论是继国岩胜还是继国缘一都还在成长中,太早对上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继国光也咬牙忍住到了嘴边的抗议。要是把这些都说出来了,他就无可避免地要揭露自己那不堪的过去,眼前的“兄长”们就会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需要关照的弟弟,而是一个披着人批的恶鬼。
“你刚才是耳朵聋了吗?你没听到那个樵夫说的话吗?”继国光也只能虚弱地辩解:“她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让这个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我让母亲大人还有其他好多人死于非命,是我……是我让那个樵夫的爹变成了鬼,甚至连我们刚才埋的那些人,他们的死都和我脱不了关系。”
“所以说,整个继国家里,真正不祥的那个人不是缘一,也不是你,是我才对喔。”继国光也仰头,对着脸色惨白的继国岩胜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配着轻快的语调:“不要露出这么恐怖的表情嘛,我这不是自己离开了吗?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安心吧。”
回答他的,是猝不及防从下巴而来的上勾拳,以及贴在眼前继国岩胜暴怒的面孔。
——原来就算没有六只眼睛,那张脸也可以有这么吓人的表情吗?啊啊……说起来,这表情跟曾经透过鬼舞辻无惨的血液看到的,继国缘一愤怒的面孔还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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