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缘一有点沮丧。
只有一点点而已。
因为在要不要寻找继承者的话题上,他的兄弟们都不赞同自己。倒不是说继国缘一希望兄弟们一起为他的想法鼓掌叫好,但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么明显的分歧。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小的时候他没有办法抹去母亲脸上经年累月的忧愁,为什么在兄长被父亲训斥到浑身发抖的时候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他总是躲在光也背后,用照顾弟弟当作借口,逃避自己最不擅长的人际交流。
“继国缘一”只是幸运地被神明赐予了更强大的身体,为了完成斩鬼的任务而特意打造的刀剑,只是因为被套上了人类的外表,又碰到温柔的人们愿意敞开心胸接纳,才让兵器得以拙劣地模仿人类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绝对不是什么特别的,值得后世持续铭记仰望的人——尤其是日之呼吸还有相配的十三型——只要身体素质达标,甚至不需要像他一样可以看见“通透的世界”也可以做到,虽然严苛但绝不是无法复制。更何况要论条件严苛,兄长大人的月之呼吸以及光也的光之呼吸比起日之呼吸也是同样的苛求。
再说“通透的世界”,只要武者持精进自我,不拘是剑术、体术或者任何流派,大家最终都会抵达这一步,他的天生通透只不过是上天为了让他完成使命所赠与的利器之一而已。
为什么兄长大人和光也不能理解呢?
继国缘一突然后悔过去从未积极地试着与人交流了,他的想法就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理解,还要怎么让其他人明白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就连继国缘一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连续几天都躲着兄弟们,今天也是起了个大早 (故意早起是绝对没有的,只是刚好醒来了),天都还没亮就在锻刀师的村子里四处闲逛,并且刻意往山林深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却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山里面居然还能遇到人,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带着与其他锻刀师一样的火男面具,无疑是村里的小孩。
对方并没有意识到继国缘一地靠近,而是专心致志地在摆弄什么东西,不时传出喀啦、喀啦像是卡准卯合的声响。
好奇心占了上风,继国缘一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映入眼中的是半张熟悉的脸——熟悉,因为他每天都在面对长着这张脸的人;半张,因为另外一半只能见到破碎的表面之下纵横交错的金属机关。
“你……”继国缘一忍不住出声呼唤那位不知名的小孩,却让对方吓了一大跳,一屁股跌坐在地,手里的工具也撒了满地。
“啊!你……你!”小孩指着继国缘一,惊讶地连话都说不完整。
继国缘一终于可以完整看见小孩正摆弄的,是一尊有六只手臂的机关人偶,连头发、五官等细节都做得栩栩如生,可见制作者一定花了大把大把的精力在这件作品上。
赞叹工匠的手艺精巧之余,继国缘一本人陡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从未结识过有这等手艺的人偶师,即便是锻刀师也仅止于例行的日轮刀修缮、维护,并无密切的私人交往。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能工巧匠能在此种前提下打造出如此逼真的机关人偶?想必是经年累月之下日日夜夜观察本人……
摆弄机关人的小孩傻呼呼地看着眼前这位长相和机关人偶“缘一零式”几乎一模一样的剑士,模模糊糊地想起大人们提到过村里有带着古老的日轮刀来访的剑士,正打算询问眼前的人是否就是大人们所说的那位剑士,就先看到对方摸出了一只短小的笛子,随着剑士鼓足了气对着吹口灌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火光从笛子的音孔爆发。
“哔——”
在日之呼吸的加持下,短笛的声响超越了一般乐器的极限,仿佛尖利的刺针扎入耳朵深入脑髓,还不断在脑中搅动,无数锻刀师从睡梦中惊叫坐起,捂着耳朵惊惶失措地喊着“敌袭”并敲响警钟。
众人慌乱之中唯有继国岩胜和继国光也二人拎起日轮刀,披散着头发、赤着脚,毫不犹豫地直奔那刺穿耳膜的凄厉笛声而去。
第一个被笛声震昏的少年锻刀师——小铁,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着两把日轮刀架在脖子上,持刀的两人批头散发,眼神森冷恍如山中怪谈里走出来的妖怪。而突然吹笛子吓人的剑士则站在持刀人们的后方,不时看看旁边的缘一零式,表情复杂。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拜托请听我解释!”小铁如同倒豆子一样将缘一零式的来源交代得一清二楚,至少他自己知道的部分全都说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以战国时代的剑士为蓝本做出的机关人偶,会遇上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但这些问题和终身背负“变态锻刀师”的标签比起来,完全不值得一提。
“……于是受到主公大人的委托,制作了机关人偶‘缘一零式’,也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偶。”
继国兄弟们在小铁开始解释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日轮刀,毕竟他们出现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多久,不可能有人对继国缘一进行如此细致的观察,甚至做出继国缘一的机关人偶。如果更仔细的观察,这尊人偶虽然有被精心保养,但依旧抹不去岁月的侵蚀,种种迹象都指出这是过去的人根据“这个世界的继国缘一”所制作的。
“原来如此,但为什么我们没有在鬼杀队看到这种机关人偶呢?”继国光也就地盘腿坐下,未出鞘的日轮刀试探性地戳着缘一零式,激的小铁哇哇大叫:“剑士大人请住手!虽然看起来很坚固但这也是百年的古董啊!”
“让机关人来做陪练是个不错的想法,而且,既然是‘零式’那么应该还会有‘壹式’、‘贰式’之类的吧?可是鬼杀队完全没有这种机关人的存在,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继国岩胜乍看之下非常普通的提问在一瞬间让还在对继国光也跳脚的小铁消沉地垂下头,对比之大让继国岩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其实,在完成了缘一零式之后,我的祖先就没有继续制作机关人偶了。”小铁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拔起手边的杂草,“因为……他在完成缘一零式之后的第三天,就被人发现上吊死了。”
“欸?”这个答案并不在继国兄弟们的预想之中,小铁却像是没发现三人讶异的神情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据说缘一零式制作完成的那一天,我的祖先通知了主公大人,但是却被告知‘不需要了’具体的理由是什么,除了祖先大人以外没有人知道,结果就是他在工房里上吊了,除了缘一零式以外,没有留下其他的东西。一直传到我这一代,我只有跟着父亲稍微学了一点点保养机关人偶的基础,要怎么修复损坏的机关人偶我完全不知道……”
继国兄弟们彼此交换了困惑的眼神,产屋敷家的人不像是会委托别人花费制作出这么精美的成果之后,又随口否定别人的努力的人,而且从小铁的话里面也不难推测其中有更复杂的内幕。
“所以你才会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研究机关人偶啊。”继国光也率先打破僵硬的气氛,拍了拍小铁的头称赞道:“知道自己的不足,并且以勤勉来弥补,你还挺不错的。”
“但是有什么用呢,我没有锻刀的天份,也没有制作机关人偶的天份。”小铁看起来并没有被继国光也的话安慰到,依旧很沮丧地弯下腰捡拾散了一地的小工具,“一切都会在我这一代就结束,缘一零式就算在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坏掉,之后肯定也是会被丢在哪个角落直到彻底动不了吧,因为我是没用的人,没有可以教给后人的东西。”
“不是这样的。”自从吹笛子把人震昏后,继国缘一一直保持沉默,突然开口顿时吸引了在场三人的全副注意,被三双眼睛盯着让继国缘一有些紧张,说教本就不是他擅长的,但他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年幼的锻刀师自暴自弃,因此只能放慢语速,为己多争取一些时间思考该怎么把心里的想法宣之于口。
“因为……如果做每件事都必须要具备相应的才能……是没有办法生活的……吧。”继国缘一皱了皱眉头,回想着继国岩胜和继国光也平常是怎么和别人讲解事情,似乎是需要举例子。
在兄长和弟弟鼓励的眼神之下,继国缘一开始了第一次不是用肢体比划,而是用语言的教学:“难道没有料理的才能,就不能制作食物了吗?没有大夫的才能,就不能行医救人了吗?”
“那、那不是当然的吗!”小铁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有料理的才能,做出的的东西很难吃的话,还不如不要做啊!没有才能的医生,岂不是会把病人治死吗?”
“不是这样的。小铁君所说的,是‘才能’展现在他人面前的样子,但是好吃的料理是怎么被做出来的?是需要有很精准尝出味道的味觉?嗅觉?对火侯完美的把握?还是说,只要缺少其中一个,就没有资格站在厨房里?”继国缘一摇摇头, “反过来说,如果具有某种才能,就一定必须要做与才能相配的事情,没有其他的选择吗?”
继国光也的手悄悄地握成了拳,他曾经不只一次渴望拥有继国缘一的才能,哪怕不是通透的视觉,只要有继国缘一一半的身体能力就好,甚至埋怨对方明明有这样杰出的才能却宁可把时间花在玩双六、放风筝上,并不由分说地认定那是有才能者的傲慢——选择性地忽视缘一曾经直白地告诉自己:“不喜欢打击人的感觉。”
“所谓的‘才能’只是让人们对某些事情特别容易上手而已,所以大部分的人会选择与自己的才能互相匹配的事情,因为比较轻松。小铁君如果喜欢机关人偶,就保持这样的心情,继续研究下去就好,就算一天弄不明白、十天弄不明白,甚至很可能像你所说的,花了一辈子,都没有彻底弄懂,但是可以一辈子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难道没有好过做着轻松,但却无法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情,最终带着遗憾过完一生吗?”
小铁歪着头,火男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但是那种努力思考的气息是骗不了人的,随着太阳渐渐上升,年幼的锻刀师长长地叹了一口与年龄不符的气:“我明白剑士大人是想要鼓励我,虽然还是不太理解剑士大人所说的话,但是我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修好缘一零式的梦想!我会继续努力的!”
麻利地收好了和机关人偶有关的工具,并且把缘一零式搬回不远处的一幢小木屋中,小铁郑重地和继国三兄弟们鞠躬道别,轻快地跑下山。
继国缘一略有些惆怅地目送小铁远去,果然还是不行啊,讲道理这种事情实在太难了。
“别太往心里去,本来没有玩文字游戏的才能,为了小铁君你也是很努力了,果然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啊。”继国岩胜往弟弟的后背上一拍,让他往前踉跄了几步,“但是,你一直不想找寻继承人的原因,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并不特别,只不过是因为正好有相应的‘才能’让你在剑道上显得游刃有余吗?”
继国缘一沉默地低下头不发一语,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看着继国缘一那一副打算消极抗争的模样,继国光也正打算开口说个几句,却又让对方下一秒抬起头来的表情打消了念头。
“原本是这样想的没错,但是……今天看到小铁君,我觉得关于继承人的事情,我得再好好想一下。”继国缘一微微眯起眼睛,仰头看着已经完全升上来,正努力散发着温暖的太阳,又偏过头来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兄长和弟弟,两个人都是一身的狼狈,因为听到了他的笛声就急忙赶过来,“但是,就算要留下给后人的指南书,我可写不出那种东西啊,太困难了。”
“那有什么难的,我们家里不是有一个被剑术耽误的大——文豪吗?”继国光也笑着用手肘顶了顶继国岩胜的腰,换来一个白眼。
“兄长大人——请务必要帮忙!”继国缘一学着继国光也的口气拉长了语调,让继国岩胜捂着脸直摇头,坚定拒绝弟弟们打算做甩手掌过这种不负责任的举动,迈开脚步就往山下走。
回到三人暂居的客室,继国岩胜默默地整理好仪容,出门前去询问村里是不是可以借到笔墨。途中听到一则趣闻,据说在笛声响起的时候,有住在靠山里的人家听到什么东西掉下来碎掉的声音,天大亮之后出门查看,除了一只碎裂的壶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得不说那只壶还真是……很有特色。”说话的锻刀师比划着那只破壶的外型,“歪歪扭扭地,一点都不对称,丑死了。”
听了奇闻的继国岩胜只当是村里有人和小铁一样偷偷发展锻刀以外的兴趣,砸了几个失败作而已,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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