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时魏朝的众多名山里,燕山是其中最为巍峨险峻的一座。
文人士大夫多有咏赞名作,其中最优秀的,当属魏朝第九任皇帝——魏明宗的《燕山赋》。
虽然魏明宗作为皇帝来说,并不合格,大魏的江山也的确是在他的手里弄丢的,但令人无法否认的是,他的确文才盖世,且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堪称当世一绝。
他的《燕山赋》,就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而在燕山绵延遮蔽的连天绿荫里,在大山最深处的某个地方,在几乎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与尘烟的古老旧村落里,生活着一群生来就信奉神明的人。
有人在的地方,总会有烟火气。
也总有始终无法抛却的荒唐旧习。
逐星从一出生,就被村里的大巫师选定,要献给山神。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会被扔进云雾缭绕的天池里,成为山神的新娘。
人们总说,山神仁慈,会护佑他的子民。
可是如果神明真的仁慈,又为什么要每隔十数年,就要一个活人献祭?
逐星讨厌神明。
或许是因为她生来就是要注定被献祭给山神,所以她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跟她玩。
因为大巫师说,要被献祭的人,身上是注定背负着诅咒的,只有她成为山神的新娘的那天,才能够洗去身上的污秽,解除灾厄。
村里人都很相信这一点。
只有逐星觉得大巫师纯粹就是长着一张嘴随便叭叭两句,简直鬼扯。
在这个旧村落里,怕是只有逐星一个人不肯做那所谓神明的忠实信众。
她甚至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神明。
因为父母早亡,逐星又是被大巫师指定的山神的新娘,所以逐星从小就住在村里最高也最漂亮的那座高楼里。
在楼里,她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村里的独一份。
什么好吃的,又或者是村里专门织锦的锦娘们耗时许久织成锦缎,裁剪的绫罗衣裙,都会送到她的眼前。
村里的女孩儿总是灰扑扑的,脑袋上插几根颜色好的鸟毛就算作是装饰,但逐星不一样。
逐星从小就穿着颜色最鲜亮的绫罗锦缎裁剪成的衣裙,乌黑的长发上总是点缀着珍珠或是金银制成的簪花,那些都是从外面学了手艺归来的匠人亲手给神明的新娘特地打造的。
所以逐星一直觉得,村里的女孩儿之所以一直都不愿意跟她玩儿,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嫉妒她吃得好穿得好还长得好……
因为小时候逐星逃跑了很多次都被尤其团结的女孩儿或者男孩儿举报给村里的大人们,所以每次逃跑失败后,逐星都要穿上自己最新最漂亮的衣裙,从她们面前路过的时候,还要多扔几个白眼。
但长大后,逐星也觉得这么做也没什么意思了。
吃得再好,穿得再漂亮,她也到底还是逃不开被献祭的命运。
每天夜里锁住她的镣铐,一直提醒着她,她只是一个被村里所有人监视着,束缚着的囚犯。
这一次,逐星在林子里东躲西藏,窜来窜去两天,最终还是被他们找到,给提溜回了村里。
燕山很大,藏着很多凶兽,这里的路也始终错综复杂。
除了村里那些出去过又回来的人知道特定的路线之外,就没有人知道出去的路了。
逐星费了许多的心思,才从曾出过村,去见识过外头的繁华世界的老村医那里偷来了一张地图。
可她即便拥有了那张图,要走出去,也是十分不容易。
还没摸到个确切的位置,逐星就已经被抓住,带回了村里,锁进了那座高楼里。
这么多年来,村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大巫师选出来的这位神明的新娘,是个撒谎精,还惯会捉弄人。
那扯起谎来一套一套的,简直比外头那些话本子还要编得真切。
村里人上她的当上得多了,也就开始互相提醒,千万不要信新娘逐星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所幸的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就要来了,只要她被送去燕山山顶的天池,他们就再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了。
逐星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伸手去拿放在案上的糖饼时,她纤细的手腕上镣铐的锁链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响。
逐星狠狠地咬了一口糖饼,闷着不说话。
一向是大巫师的“忠实粉丝”的葛娘站在逐星面前,严肃着一张褶痕满布的苍老面容,看向逐星的那双浑浊老眼里没有一点儿温度。
“夫人,有些话老奴已经说了十多年了,你却总是当做耳旁风。”
她的语气越发不好,“作为神明的新娘,这是你的荣耀,请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我们整个村子……若是你真的逃了,神明降罪,你就是全村的罪人。”
一己之私?
逐星吃糖饼的动作一顿,她的指节不由地曲起,那双清透的眼睛陡然望向眼前这个苍老的妇人。
葛娘被她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原本还有一些重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了。
于是她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就往屋外走。
“胖胖,咬她屁股!”看葛娘走出屋子,逐星扔了手里的糖饼,偏头对床榻下喊了一句。
话音刚落,就有一只狸猫从床榻底下蹿出来,一溜烟儿地跑到门外去。
逐星被镣铐锁着,没办法看清门外的状况,但当她听到了外头传来葛娘的“哎哟”声时,就扬起笑容,重新拿了刚刚被她扔在桌上的半块糖饼,咬了一口。
胖胖是她养的一只狸猫。
猫如其名,长得很胖。
它大约是真的咬了葛娘的屁股,在它蹿进屋里来的时候,葛娘捂着屁股冲进来,那张脸有些发青,一副怒气难当的模样。
逐星扬着下巴望她,笑着的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葛娘知道她这向来不好惹的脾性,这村里有多少人没被她捉弄过?
可神明的新娘,凡人万不可毁伤。
否则将有大难临头。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葛娘是被大巫师指定来服侍新娘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也练就了一身忍字当先的本事。
于是这会儿,她也只得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转身离开。
逐星冷眼瞧着她的背影,方才面容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最后一口糖饼吃完,她把跑过来蹭她的胖胖抱进怀里,摸了摸它柔软的毛。
距离她被送上燕山山顶,还有十天。
逐星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昼夜来回之间,数着日子。
她想在那所谓的宿命来临之前,挣脱桎梏,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深不见底的燕山,去到外面的世界。
做一个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的人。
不用再做愚昧众人为了得到心理安慰的幌子,也不必连生死都没有办法掌握在自己手里。
神明原本是这世间最遥不可及,最缥缈无垠的影。
但在这天夜里,逐星吃饱喝足,开始盘算着新一轮的逃跑计划时,她坐在窗棂上,晃荡着两条腿,嘴里咬着一颗青枣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了对面稍低的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
朦胧浑圆的月就在他身后,好像离他很近,又好像遥不可及。
月华裁衣,夜色作裳。
他整个人都浸在一片清冷的光辉里,衣袂迎风猎猎,轮廓在她眼中始终模糊不清。
霜雪的颜色是他衣袖的白。
隔着稍远的距离,逐星大睁着双眼,一个不防,就把青枣核咽了下去。
她连忙拍打自己的胸口,咳得泪花都浸了出来。
慕云殊在房檐上站了好一会儿,一开始他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直到他听见了女孩儿急促的咳嗽声时,他抬眼望向那高楼的窗棂。
这夜色很黑,但在这里,却并不妨碍他看清她的模样。
是她。
慕云殊稍稍闪了闪神。
但当他看见她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的样子,他根本没多想,直接飞身朝她而去。
逐星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方才还停驻在对面屋顶上的身影飞身过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她面前的檐上时,她瞪着一双眼睛,还没来得及思考些什么,就见他伸手,巴掌根本还没落到她的后背,但她却看见他指间凝聚的银色气流涌动。
刹那间,卡在她喉咙的那颗枣核就已经被她吐了出来,滚落去了房檐的瓦片里。
逐星眨了眨眼睛。
她呆呆地张着嘴,盯着眼前的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她半晌忘了反应。
逐星想着刚刚他飞身而来的模样,又想起他手指间的银色流光,她已经被那样神奇的一幕给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月色如水,光芒铺散在树梢屋檐,在黑暗里就是那么清清淡淡的一撒,落了檐上地下,满眼的细碎莹光。
慕云殊对她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卞州四时图》的那场大火里。
她抱着双膝,对他说,“云殊大人,你走吧。”
那时的她,可怜又绝望。
后来在无边的黑暗里,唯有她是闪着光的。
她扑进他的怀里,亲吻他的嘴唇。
带着焰火般炙热的温度,停留在了他的唇畔,灼烧过他的心头。
“你……”
你……那天为什么亲我?
慕云殊一见她,就想问她。
可是这会儿看着她这样陌生又震惊的目光,他动了动唇,却又问不出口了。
他有点害羞地抿了一下嘴唇,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好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你是妖怪吗?”
果然,女孩儿小心翼翼地开口。
慕云殊摇头。
但见他摇头,逐星先是停顿了一会儿,又偷偷把他打量了一番。
不是妖怪,那就是神仙了?
逐星原本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她原本以为,那都是山民们,渴盼新一年风调雨顺,诸事顺心的精神寄托。
可是这一晚,她却亲眼见到神明从无边的月辉里,奔向她。
神明生得一张惊艳灼人的容颜,逐星从没有见过生得比他更好看的人。
而他看向她的眼神,始终冷静深沉。
“你是燕山的山神吗?”
寂静的深夜里,女孩儿仰望着立在眼前的他,忽然轻声问。
山神?
慕云殊摇了摇头。
逐星莫名有点失望,她的手指捏着冰凉的锁链,垂着脑袋片刻,又忽然问他:
“那你是哪个山头的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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