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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铮是迎着阳光走进来的,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红衣,细看了却是皮弁服,一色的绛纱袍全无杂饰,头顶的皮弁辍金饰玉,在耀眼的阳光下好不绚丽。
但更加重要的是他的步伐,他的脚步是轻快的,在迈过奉宸宫高高的门槛时他甚至于像个孩子一样的跳了一跳。
看到这样的程铮,程曦顿时就有了一种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的感觉,她在这里忧心如焚,可那边那个当事人却完全没有一点紧张感?他到底知不知道今天发生了多大的事情?!
待想到这里,程曦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往头顶冲,竟是再也坐不住了,扭着身子从炕上下来,将鞋子随意的踩了,便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向着程铮冲了过去。
方嬷嬷跟在程曦身后哎呀一声,就要阻止程曦莽撞的动作:“郡主你不可……”
但是她的话没有说完,徐氏一个眼色阻止了她,只淡淡道:“随她去吧。”
方嬷嬷只能诺诺,又见徐氏虽是斜倚在炕上,手上也持了一本杂记,但这半日过去了,却是一页也没有翻动,显见心中也是不平静的。
这头的官司没起来就消弭于无形,那头程曦已经冲到程铮的面前。
程曦虽然向来是个活泼的,却也从来没有像这般冲得火急火燎过,她这种前所未有的迎接方式使得程铮有些吃惊,顿时就止了步伐愣在原地,但到底爱女之心占了上风,只是一顿之后他就扬起了一抹笑:“曦儿想爹爹了?来,给爹爹抱一个。”
程曦却是难得的侧过身躲过了程铮的手,然后将右手一抬,食指直指着程铮,颇有些老气横秋的道:“你有麻烦了。”
程铮再次错愕,只因程曦这模样不仅老气横秋,恍一打眼更是有些江湖术士招摇撞骗的感觉了,这种错觉使得程铮也克制不住的一傻,待反应过来却是止也止不住的笑意,他一把将程曦从地上捞起来,冲着程曦堪称严肃的脸露出了一个有点嬉皮笑脸的表情:“哟,我的曦儿还会算命了,真厉害!来来来,给爹爹算一卦。”
他的不正经让程曦简直有了一种有气也没处出的感觉,她瞪圆了眼睛,张开小手啪的一声就拍上了程铮的脸,且就这样双手捧着脸四目相对的看着程铮,一字一顿道:“朝上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
待听到程曦这句话,程铮身上的那股欢快的气息明显滞了一滞,整个人都仿佛有些阴翳了,英俊的脸上是一种寒冰一样的清冷,一双眸子更是冷漠得像是腊月的寒风,隐隐的透出一种刀削般的锋芒来。
这变化使得程曦都不由得有些吃惊,程铮在她面前一直是个有点蠢有点萌的傻爸爸形象,几时有过这样……这样霸气外露的模样?
于是她不由的将手在程铮的面颊上摩挲了一下,小心翼翼道:“……爹爹?”
程铮恍然回神,看样子是要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嘴角拉扯了几次也没有成型,他便只能顿了一顿,简洁道:“你还小,这不是你该担心的。”
程曦顿时一噎,因为程铮的这句话让她十分想要有一种骂娘的冲动,当即不管不顾的扯着程铮的脸颊道:“爹爹这说的是哪里的话?难道我和爹爹不是一家人吗?爹爹好我好,爹爹不好则我也逃不了……便是如此爹爹也不愿意和我说上一说吗?”
程铮便睁大了眼睛,正要开口,便见徐氏搅着手指,也犹犹豫豫的迎出来了,虽是做了一个标准的万福动作,但一见徐氏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程铮对于徐氏可没有对程曦的好耐心,他只略略一瞟,便笃定的开口道:“你也知道了。”
徐氏却不知道怎么回应,因为按理说女人是不该打听朝堂上的事的,但是程曦昨夜的话却如同一把锥子一样插在她的胸口,让她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因此想了一想,便低哑的嗯了一声。
程铮却是长长的一吐气,仿佛叹息又仿佛松懈,只将程曦的头往怀里一摁:“那便进去说罢,都站在这院子里像是个什么样子?”
因着程铮这句话,众人便移步到徐氏惯常待客的次间:这里临窗也是一张大炕,上铺着黛紫色的洋罽,正面设一石青缠枝纹靠背,同色的引枕与条褥,两边是黑漆嵌珐琅面梅花式香几,几上各有摆设,此时正是夏日,插着的时鲜花卉散发出清新的香气。地下面靠内间一溜四张交椅,搭着雪青的条纹椅搭,底下配了四副脚踏,椅边的高几摆设亦是华贵中透着沉稳。
程铮径直抱着程曦在大炕上坐了,徐氏便在首张交椅上坐了,倚画带着人奉了茶上来,程铮与徐氏却皆是挥了挥手,撂下不用。
于是一众宫人便随着倚画出去,在次间的门口站了,只是人虽站得远,耳朵却也高高的竖起,唯恐听漏了哪句话。
毕竟上奏章言及废太子这样的事……任谁也知道会是一件足以改天换日的大事。
看着一切妥当了,程曦便再也忍不住的巴住程铮的脖子:“爹爹,朝上到底怎么说?”
程铮却是捏了一把程曦的脸,笑道:“急什么?这天且塌不下来。”
这话……倒是和徐氏的话相应和了,想不到这对夫妻虽素来不和,但遇到大事却颇有些共同语言。
但此时的程曦却顾不得这些了,她止不住的追问道:“那右佥都御史是个多大的官儿,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莫慌莫慌,”程铮伸手在程曦的背上轻轻抚了一抚:“那右佥都御史属都察院,不过是个正四品,刚能摸到朝会的门槛罢了,孤还不把他放在心上。”
“……!!!”
程曦简直想要喷他一脸血!
督察院!
历朝历代称御史台的机构是也!
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也就是说是正经的谏官!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向来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她该感谢程铮是太子吗?不然还等得到‘大事奏裁’?他早就被‘小事立断’了好吗?!
这样悲愤的情绪下程曦简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只抖着手指指着程铮一副中风的模样,倒是徐氏犹豫了一番才怯怯道:“妾听闻陛下将奏章留中了?”
程铮看她一眼,一副很是不可思议的模样:“你也敢问朝政?”
徐氏当即就脸一白,诺诺着不说话了,但这时程曦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便又用手将程铮的脸一扭,对准了自己,面对面的质问道:“都被人参了你还不急?你到底……”
——到底长没长心啊?
程铮一乐:“不过是个想要沽誉钓名的小人罢了,父皇不也没同意吗?”
程曦跺脚:“但也没驳回!他留中了!这说明皇上的意思至少不是那么坚决!”
“你行啊。”程铮稀奇的看了程曦一眼:“这么小便知道留中的意思了?不过没事儿,那右佥都御史大小也是个谏官,自古以来谏官的话是驳斥不得的,除非你想被劝诫的奏疏给埋了。”
程曦想了一想,大概明白了程铮的意思——唐太宗曾云:‘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这谏官就是皇帝的人镜,是监督朝政得失的标尺。是以自古以来皇帝对谏官都是宽容的,只要谏官不直接一巴掌打在皇帝的脸上,便是唾沫横飞的把皇帝骂一顿,皇帝也只有自己擦擦脸认了。
但即使如此……程曦焦急道:“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能张口就说废太子呀!这太子是能够张口废立的吗?”
程铮再看她一眼:“不过是份被压下的奏章,且误不了我,虽说是留中,谁知道是拿去垫桌角还是擦凳子了?”
这话便是调笑了,皇帝留中的奏章便是不看不管不在意也是有专人收好的。
程曦再一扭脸,颇有股牛劲在支撑:“可就算这样也不能放任了!都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潘承徽的死一旦扣在了你身上便大小是个污点,没准什么时候便将你拖下水了!”
程铮本是一脸的不在意,听到程曦这句话便是一副错愕的模样,他搂住程曦左右看看,又抬起头来看看徐氏。
徐氏在椅子上坐着,虽担心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将手里的绢子拧了来又拧了去,此时看到程铮的目光看过来,便再也忍不住了——什么慎言谨行的告诫都被一时间扔到了脑后,只嗫嚅道:“妾……也是这样想的。”
程铮只觉新奇,不但是因为程曦的话语,也是为了徐氏的态度,在这种新奇情绪的驱使下,他不由便开口询问道:“那孤要如何洗清这个污点啊?”
“查!”程曦的话语很有些斩钉截铁的味道:“便再是深宫内院也得查,潘承徽的衣服哪里来的?她是从哪里学会要系重物抛布帛的?她的宫女为什么被指使了出去?恪昔为什么会出现在昭俭宫的门外?这些都要查,还要大张旗鼓光明透彻的查,要查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太子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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