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干净之后的小男孩依旧黑黑瘦瘦的,他无比局促的站在宁清阳面前,想要抬头又不敢,之后垂着脑袋,双手放在身侧,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穿上了新衣,他不仅没有觉得舒适,反而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庄主带着谄媚的笑容站在一边,悄悄看一眼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旁边的小男孩,不知他哪点得了郡主青眼。
宁清阳悠闲地抿一口清茶,问道:“你可愿跟我回镇国将军府?”
她话中的你自然不可能是庄主,那就只可能是他身边的小男孩,庄主听到后,顿时瞪大了眼睛。
“郡……郡主……您……您这是要带文耀去……”
“镇国将军府。”宁清阳很自然接过他的话。
庄主顿时哽住,有点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反倒是两人话题中的主人公诧异的抬起头来盯着宁清阳,他自然知道镇国将军府。
清阳郡主是镇国将军唯一的女儿,镇国将军为保大齐战死沙场,即便他已经过世三年多,百姓依旧传扬着当初他的事迹。
宁清阳放下茶杯,用手背托着下巴,略微嫌弃的看了一眼黑瘦黑瘦的小男孩,再次问道:“你可愿与我回镇国将军府?”
如果刚刚小男孩还没反应过来,那么现在,他可以肯定宁清阳就是在跟他说话。
去镇国将军府……
宁文耀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被郡主带回来由着庄子里的下人帮他梳洗时,他有的只是局促,即便换上了新衣,他有的也是不安。
宁清阳见他好半天不说话,想了想又说道:“我父亲膝下尚缺一子,此次我与祖母前来,便是想寻个弟弟回去,你可愿意?”
宁清阳得意的想着,她这么大喇喇的把事情剖开了放在他面前,想来这过惯了苦日子的小黑猴拒绝不了她。
宁清阳这句话可比刚刚那句话来得要让人震惊的多,庄主看看宁清阳,又看看身边黑瘦的小男孩,极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郡主想给镇国将军过继个儿子,怎么不从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子嗣里挑选,反倒是看上了……
宁文耀内心的震惊不比庄主少,只不过他如今才八岁,并不真正能够理解镇国将军几个字的分量,充其量只觉得高不可攀。
倘若能够成为镇国将军的儿子,他便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也不需要天天背着竹篓子去摘石榴,更不会被庄子里下人的孩子欺负,他可以每天都穿着像身上一样好看的衣服,甚至可以像郡主一样高高在上被人跪拜……
忽而对上宁清阳清澈的目光,宁文耀突兀打了个激灵,他立刻收回自己发散出去的思绪,踌躇道:“郡主……我……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怎么能给别人当儿子?”
他爹待他好,怕后娘欺负了他,不娶续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长大,若不是为了养育他,让他到私塾里读书,也不会积劳成疾,最后连治病的银子也没有。
宁文耀永远都记得私塾先生教他的第一个字。
孝。
他怎可为了荣华富贵把他爹忘了?
宁文耀摇了摇头,“郡主,我是我爹唯一的儿子,逢年过节还要给他烧香,还劳烦您寻了他人去……”
宁文耀说完这句话,就把脑袋垂到了底,还跪到了地上。
庄主听到他这话,顿时也吓得跟他一起跪在地上,还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说什么呢?郡主要把你过继给镇国将军是看得起你,哪还有你挑三拣四的份儿,还不快给郡主磕头道歉?”
宁清阳还没说话,宁文耀已经一脑门磕在了地上,重重的,宁清阳隔得老远都能听到那嘭的一声。
宁清阳见着趴伏在地上的瘦小男孩,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做什么?过继讲究的本来就是你情我愿,再说了,就算把你过继给我爹,我也没不许你给你爹烧香。”
宁清阳看了一眼还欲动作的庄主,庄主面色讪讪。
宁清阳道:“你先下去吧,我和他单独说说。”
宁清阳都发话了,庄主便是对宁文耀恨铁不成钢,也不敢在宁清阳面前放肆。
屋中重新安静,宁文耀依旧跪在地上,宁清阳见他这股倔样,幽幽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你听说没听说过我父亲,四年前,北魏进犯,父亲他率军抵挡,为了救咸城百姓,他身陷囫囵,葬身在冰天雪地之中,等镇北军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身都硬了,裹了一层厚厚的雪。”
宁清阳很平静的说完,又淡淡看了一眼宁文耀,“如今,镇国将军府后继无人,宁氏宗族也不比往日,若再不出个撑得起门庭的后辈,京城怕是没有我们宁氏宗族立足之地。”
“我观你资质尚可,若是继承父亲遗志,定然能退北魏千里,还大齐一方安宁,你可愿?”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在宁文耀耳中,却有千万斤重。
他年纪虽小,心智却比旁人成熟,宁清阳的话他虽不是字字都能听懂,却能够感受到她平静的情绪之下点点的不甘心。
因为……被人侮辱打骂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总是轻描淡写的说服自己不在意,心底里却比谁都更难受。
宁清阳见小男孩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连忙别开眼,又说道:“你若是担心你父亲无后,大不了以后多生个儿子又过继回来。”
“这样一来,你父亲后继有人,我父亲也后继有人,岂不是一举两得?”悄悄一个一举两得莫名带了点尾音上翘,宁文耀一心沉浸在宁清阳给他营造的氛围中,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宁清阳舒展了五指,走到宁文耀身边,白皙的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直直的看向那双胆怯的眼睛,“你在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
她神色间带了轻蔑,窈窈上调的尾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明明双眸清澈见底,直直看去,却又好像陷入了幽潭,宁文耀就跟着了迷似的,直愣愣的点头。
宁清阳当即笑得眯起了双眼,她站起来,侧身对着宁文耀,轻声道:“你会有功成名就的那么一天,记得,想要有那么一天,你必须大起胆子来。”
同意祖母过继,本就是存了还前世情分的意图,哪想得本该入了祖母眼的他反倒是在这儿被她遇上了。
宁清阳对宁文耀小时候的印象不深,她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那时候,他已经被老夫人养在身边有一年多,有老夫人精心教育着,他周身多少也有了气度,虽然有点儿怕她,却还是挺着腰板给她行礼。
宁清阳不记得当初自己什么反应了,只记得每每自己回镇国将军府的时候,这个便宜弟弟就会怯怯的偷看她,被她发现了之后,又十分慌乱的转头,像极了一只呆头鹅。
前世,他也上了战场,隐姓埋名从一个小兵成了手下有人的将军,有人说他不愧是镇国将军的儿子。
宁清阳起初听到这话时心头很不是滋味,连带着也不大愿意见到他。
她记得那日陛下大丧,北魏来犯,他次日便要跟随烈王出征,他借着祖母的名头悄悄跑进宫来,跪在她面前对她说谢谢。
宁清阳起初有点儿不以为然,她不需要他的谢谢,他能有那一切是祖母的功劳,是他自己的功劳,与她无干。
等她听到他为保咸城被敌将围攻,万箭穿心而死,才恍然发觉自己对这个孩子是不是刻薄了些?
他与父亲虽只是名义上的父子,却在某种程度上像了十足。
宁清阳笑起来,低下头,问道:“你后悔吗?”
宁文耀傻愣愣的看着她,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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