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一把辛酸泪。
想当初,招季小冬的时候以为是个好苗子,哪成想一个学期没到,发现这是一棵“大毒草”、惹祸精!想把这棵毒草铲掉,可谁知她已经在上面挂了号。
祸头子!惹祸精!不省心!净找事儿!张勇一路黑着脸,带着季小冬去参加市里的座谈会。
季小冬跟在张勇身后,走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办公室中间放着一圈围成椭圆形的黑色桌子,靠墙一侧中间的几个位子上已经坐了人,只有对面门口剩下几个空位子。
季小冬大大方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张勇一进门吓的腿都快软了。这特么规格是不是太高!他心念电转,从来风险都是和机遇并存的,这次说不定是个表现自己再上一层楼的机会。
季小冬看着校长递过来“配合我”的纸条满头黑线,我倒是想配合,怎么配合啊。她现在对为嘛要把她叫来都一头雾水,人家只是个农村来的初一学生啊。难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季小冬回忆自己搞的这些事情,也没有太出格的……吧?
一个、两个、三个,坐在中间的三个人按次序你讲完我讲,个个长篇大论,听得季小冬昏昏欲睡。
“季小冬。”
“啊?啊。”
突然被cue,季小冬肌肉紧张,一下子站了起来。完蛋,表情管理没做好。季小冬觉得自己现在脸上一定是又傻又白的表情。殊不知张勇正在一旁暗暗点头,内心狂赞:不错不错,沉着冷静不慌乱懂礼貌,看一看啊领导看一看,这都是我们宁泽初中教出来的,我是校长,我的学生!
“坐吧。”坐在中间的人对季小冬说:“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
我知道的情况?什么情况?“春雨计划”的执行情况吗,刚刚不是已经有人说了?
开起小差一时爽,回答问题火葬场。
“有什么说什么。不要紧张。”
季小冬眨巴眨巴眼,说话人面前的席卡上写着“齐建国”——这就是齐北辰他爹啊,看起来挺温和的一人,哪有齐北辰说的那么凶神恶煞。季小冬试探着问:“我说一下农村女孩子的生活?”
“可以。”齐建国笑着说:“不要拘束,就当跟家里长辈聊天。”
那我可要敞开聊了。
季小冬端起面前的杯子喝口水润润嗓子,开口道:
我认识一个姐姐……后来她死了。我认识另一个姐姐 ……后来她也死了。我认识一个妹妹……后来她死了。我认识另一个妹妹……后来,没有后来。
我认识一个姐姐,季小冬想起在家时听爹妈闲聊,提到的她舅舅家的一个表姐,比季小冬大十岁,今年也不过刚刚二十一二岁,正是女孩子如花似玉的年纪。
季小冬姥姥家从前成分不好,家里穷,她舅舅王成年轻时娶不上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又实在需要个老婆,打听到邻村有一家,家里有个疯闺女。所以王成借了辆自行车去了邻村,去的时候驮了袋白面,回来的时候驮了个女人。
王成“娶”了媳妇,转年有了闺女,不到第二年,又有了个闺女,第三年年头上,终于抱上了小子。后来不知怎的,二闺女没养活,家里只剩下已经能帮忙做事情的大闺女和“传宗接代”的小儿子。
等小儿子长到十七八,家里还是穷,王成怕儿子走了自己当年的“老路”,急吼吼撺掇着给儿子张罗媳妇,并且喊出话来,家里没钱,只能“换亲”。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往那里一站,在王成眼里是一笔巨额的财产。
最后敲定了“换亲”的一家,儿子精神不正常,四十多岁没找上媳妇,女儿长到了二十岁,正好拿来给哥哥换亲。你娶我家妹妹,我娶你家姐姐。季小冬她妈听了,托人打听了一下侄女的婆家,据说那家的儿子疯的很厉害,经常无缘无故打人,爹娘妹妹都挨过他的打。
王荣花认为不是良配,特意回了趟娘家,没想到让哥哥赶了出来——女大三抱金砖,你懂屁!那家姑娘屁股大好生养!你季家的人别管我王家的事儿!王成对自己父母当年不拿妹妹王荣花给自己换亲,这么多年没少埋怨。
王荣花身为季家人,阻止不了王家的事儿,再听说,已经是王成纠结本家叔伯兄弟,去找亲家“要说法”了。原来季小冬的表姐,竟然被生生打死了!
这是季小冬在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的信息,这让她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不单单是知道了表姐被打死,而是表姐被打死后,所有人对这件事情的轻描淡写和理所当然!
“后来呢?后来呢?”季小冬曾经追着王荣花问后来,后来报警了吗,判刑了吗,偿命了吗?
“叔伯兄弟去把那男人打了一顿啊,不是给你说过吗。”王荣花不理解季小冬还要继续追问,在她看来,人死不能复生,已经把男人打一顿了,还要怎样?
季小冬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了!那是一条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那个女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都认为,她的一条命,只是把那个男人打一顿就可以抵了!家里的亲人们,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想起来,叹息两句,她的命不好。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坐在明亮会议室里的季小冬,抬头看着这些正襟危坐的人。她语言的感染力太强,以至于坐在边上的一位女同志,正在偷偷抹眼泪。
“我以为这是特例,后来发现,并不是。”
季小冬其实是一个特别脆弱敏感的人,“穿书”的这一年,她不过是把自己的恐惧深深埋藏起来,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自己催眠自己,自己欺骗自己。她看起来嘻嘻哈哈勇往直前万事不挂心,实际上被她压起来的情绪稍稍露出一点,都会令她心惊肉跳。
我看到很多孩子没有出生就已经死去,我看到很多刚刚出生的孩子被扔在路上,我看到很多还没有镰刀高的孩子背着大大大大箩筐,我看到班里的女同学越来越少……
“我如果不是第一名考上初中,我不知道家里还会不会继续让我读书。也许会,毕竟读书识字的闺女,将来出嫁时也能要个好价钱。但是我想有自己的人生,所有的女孩子们,都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季小冬深深吸了口气,煽动情绪没有任何意义,要改变现状,对抗强大的“传统”,还要有方法。
“如果不直接发钱,而是把钱补到日常的学杂费和生活费里,不知道可不可行。”
季小冬说完,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很多事情,在坐的人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人当面、直接说出来,用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击碎整个社会粉饰的某些谎言。
“这个事情,我们要重视起来。”齐建国打破沉默,对张勇说:“季小冬同学说的方法,你们再充实再讨论一下,形成一份报告。如果可行,可以先在你们学校做个试点。”
“好的好的!保证完成任务。”张勇点头如捣蒜,这是要给我压担子、担重担,把握好了可以飞升的节奏啊!
之后的事情,就不归季小冬管了。
她被带出去,到旁边的一间休息室里等着继续开会的人散会。
这时候的季小冬并不知道,她在1980年代的这次行动,会在之后产生多大的影响,以致成为社会学研究永远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节点。
“由一封书信,全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平权行动,从生命权、教育权,到劳动权、财产权……真正解放了女性的思想自由和人身自由,把全体女性从父权和夫权的压迫中解放出来……”
现在,这些事情还都没有发生。
季小冬正坐在白色沙发上优哉游哉的喝着水,想着,这次总算结束了吧,以后没我的事儿了吧。我还得好好学习,好好办我的小葵花学习班呢,最近稿费也快花完了,下一篇稿子,是投小麦育种比较好还是棉花防治棉铃虫好呢。
“季小冬。”
季小冬正想着呢,张勇进来了。
他如今对季小冬,说喜欢,还恨得牙痒痒,说不喜欢,还想宣传的全世界都知道这是宁泽初中他的学生,那叫一个心情复杂。
张勇捋了捋脑袋上本就不多的几根头发,得又愁的掉了两根。
“咱市里过几天要开专题整治大会,准备到时候让你再去做个报告。”
“噗!”
季小冬这次是真喷了,呛得咳嗦了好一会儿:“还有完没完,大人们的事儿怎么老喊小孩出头。”
“别瞎说!”张勇瞅了眼门,对季小冬说:“这是多大的荣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好好准备,别掉链子!不行我给你写好稿子你去念!”
“不用不用,这个不用。”季小冬连忙拒绝,以您老的思想觉悟,还不得给我跑茄子地里去。
“大会什么时候?”
“下周,具体日子还没定呢,你先准备着。”
“好。”
季小冬答应下来。
出头的椽子先烂,自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农村小姑娘,不过,谁让头确实是自己挑的呢。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季小冬张开双臂,即便刀子快了更易折,我也愿意让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来刺破这压迫和黑沉沉的天!
“发什么疯!赶紧走。”张勇看着季小冬无声的张开双臂看天花板,似乎听到了自己所剩不多的发根断裂的声音。
“哦哦,来了来了。”
季小冬收了戏,有变成乖巧的好学生季小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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