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腕子掐了下柔腻桃腮,好不容易炭火似的温度下去,顾知薇朝徐妈妈道,“除了娘娘赏下的汝窑茶盏,给祖母的经书可拿着了?就拿我临摹老爷笔迹那副。”
顾母从水月庵回来后,并没有和顾父见面。反倒是一家团圆时,顾父在西院陪宋姨娘吃饭,虽和以往一样并未留宿,等回了智勤斋却让人送了幅般若心经过来。
笔力迥劲,风流豪派堪为上品,随之而来的,还有襄阳居士的真迹。打开顾知薇自己的手书,顾父详尽圈出每一处笔画,满目看去,一张心经满是顾父对顾知薇笔墨的批改,旁附一洒金小筏,上书:
我女笔力有所进益,然闺阁之流难登高台,襄阳居士真迹为父多年所藏,赠爱女唯愿更进一层。
顾知薇收到襄阳居士真迹心底酸涩,襄阳居士乃前朝大儒,其母阎氏曾为前朝英宗皇后乳母,早年长于临摹古人书法,后自成一派,笔致浑厚爽劲。顾父对其书画极为推崇,尤其以行书最为出彩。可惜前朝战乱,襄阳居士真迹多有遗失,一纸行书价值千金。
顾父批改顾知薇行书,便送上襄阳居士真迹,可谓是把顾知薇疼在手心里。
顾知薇自然知道父亲的一番舔犊情深,可脑海里,总是不自觉蹦出顾知花那句,“自小爹爹便疼你,每次给你买东西便要偷偷补偿我。”
给了她这么珍贵的字帖,那日他去西院,又偷偷补偿给顾知花什么东西呢?
雕梁画栋,翠栏朱墙,游廊曲折穿过后花园,假山亭楼水池零星散落,鹦鹉、画眉等各色鸟雀声声翠鸣。
穿过后花园往西行去,便是榆荫堂,顾老太太所住地。不过五间上房,旁有小小三间厅,旁有东西穿堂,再往后去便是垂花门,过了这道门,便是顾府后门。
顾知薇所住的沁薇堂位于顾府东侧,两地隔开,半个时辰也走不到。好在小轿备着,徐妈妈带着芍药等人随侍在册,一路从东府穿过花园到达榆荫堂。
饶是紧赶慢赶,一行人到达西院时日头已经发亮。徐妈妈扶着顾知薇下轿,便有丫鬟来请安,引导顾知薇入内。
晨起寒意未消,饶是徐妈妈准备周全,顾知薇仍是被冷风一激,冷意上头。徐妈妈眼疾手快,把暖热大氅给顾知薇披上,顾知薇这才觉得好些。
从榆荫堂门口到正房还有百余米,画眉、鹦鹉等鸟儿也似睡的昏沉,一行人走过,半声不响。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娇笑,顾知薇只觉得恶意涌上心头,莹白手指捏紧,银牙咬透。
顾知花,两辈子了,她们又要对上了。
冷意从顾知薇身上弥漫开,打帘子的丫鬟浑身打了个寒蝉,不明白娇软可人的姑娘怎么突然就冷了眉眼,低声唤了句,“姑娘?”
顾知薇恍若未闻,上辈子五窍出血的惨状还似在眼前,可她的仇人,在里头正抱着祖母撒娇撒痴,说不定,这一切正是因为祖母纵容,才养大了顾知花心思。
一想到这个可能,顾知薇连带着也憎恨上顾老太太。若不是她引了娘家侄女来顾府做了姨娘,娘又怎么会失意跑去水月庵颂经念佛,爹和哥哥,又怎么会被敬王爷灭口,惨死菜市口。
“姑娘?”
徐妈妈见顾知薇面色不好,轻碰她臂膀,道,“可是身子还不舒服?要不,给老太太磕头,咱们就回去吧。”
顾知薇微阖双目,把满眼不甘和嘲讽藏在眼底,眼神清澈明亮,扔似是从未经过波澜的十五岁少女,唇角勾起一抹笑,朝打帘丫鬟颔首,转身进了室内。
转过顶天立地的松鹤延年屏风,后堂里,百宝阁下置一高脚塌子,顾老太太笑眯眯坐在上面,顾知花正腻在她怀里撒娇,旁有三四把椅子,宋姨娘含笑望着二人。
好一幅祖孙和乐图。
顾知薇心底冷哼,走近躬身施了一礼,顾老太太一见她,忙推开顾知花,后者脸顿时沉了下去,嫉恨的目光落在顾知薇身上。
顾老太太全然不知,笑吟吟朝顾知薇招手道,“薇姐儿来了,快来让祖母看看,怎么一月不见,轻减了这么多?”
随即冷下眉眼,看向伺候的徐妈妈等人,“你们怎么伺候的?好好的姑娘如今瘦成这个样子?”
说是一月,是因为二月二顾知薇才从宫里回来,如今回家半个月,才有顾老太太得闲的时候,方来请安。
不等顾知薇说话,徐妈妈带着芍药等人上前,躬身道,“回老太太,姑娘是身子骨抽条了,吃住和往日一样的,老太太瞧瞧,眼下姑娘比上月高了些呢。”
顾老太太这才仔细打量了顾知薇,见她身穿霞影软罗对襟小衫,金银线勾勒暗纹,依稀是牡丹花样,知道这是宫里面娘娘赏下的。眉目舒展,眼神清澈唇红齿白也不似受了委屈般,朝徐妈妈道,
“可得仔细照看你们姑娘才是。她可怜见得,有亲娘和没亲娘一样,若不是宫里面娘娘体恤,如今还不知什么样子呢。”
“祖母~”
顾知薇听见顾老太太这话,知道是含沙射影说顾母,心底觉得气愤,若不是祖母把宋姨娘带进府邸,娘何必要去吃斋念佛?
尤其是,在听到这话时,旁边儿一脸嫉恨的顾知花满脸嘲讽,就好像在说,你是太太生的又能怎么样?如今我可是有亲娘陪着,而你什么都没有。
顾老太太见顾知薇不开心,忙止住话头,拉着顾知薇在自己左侧坐了,问她,“我听你爹说,你近来书法上进益不少?可带了字帖来,让祖母看看也开心开心。”
顾知薇这才平复心情,抬眸打量顾老太太。入目便是一双饱经世事的眼睛,目光坚毅,满是关怀之意,她年约五十,早年丧父纺织为生,扶持着顾父读书科举,如今父亲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有一般的功劳来自顾老太太。
头戴朱紫方玉抹额,蓝灰织锦褙子下,栗色洒金马面裙,领口袖口纹绣祥云野鹤,取的都是松鹤延年之意。拉着顾知薇的手因早年劳作,指节粗糙,即便是后来富贵日子尊贵起来,早年寒苦的生活也给她身上留下痕迹。
至于顾知花,她今年十四岁,比起顾知薇身量略宽,虽是十四岁,可身子骨倒像是二十出头模样,丰裕有余,消瘦不足。因着体胖,她偏爱紧身袄裙,樱黄袄裙下洒金马面裙,在腹部突出一截一截,宛如毛毛虫一般惹人发笑。
上辈子直到顾知花认祖归宗,敬王当了皇帝,敬王妃打磨一番,顾知花才消瘦几分。黄黑肌肤一如既往,丹凤眼遗传宋姨娘,不入后者来的风流勾魂,因着体肥挤成了虾米眼,臃肿可笑。
宋姨娘则是一身艳红袄裙倒是分外张扬,她脸颊涂的极白,身姿虽丰腴却不像顾知花那样蠢笨,眼神滴溜溜的来回打量,也不知正算计着什么。
顾知薇看了两眼便不再看,她上辈子是糊涂到什么地步,父母死后,竞被这么两个人物给制擎住了。
笑吟吟看向顾老太太,软眸桃腮,三分笑意惹人喜欢,声音娇软自成一派风流态度,清凉入耳,不觉疺惫反似清泉叮咚,
“不过是给母亲抄了几卷经书,前几日送到栖霞寺烧过了。后父亲送来襄阳先生的行书,我才跟着临摹两日,并没有进益多少。”
顾知薇说着,徐妈妈送上字帖过来。顾老太太欢喜接了,一页一页的翻检过去,便翻便笑道,“好,好啊,我们薇姐儿是有出息的,和她爹一样有出息。”
这话一出,宋姨娘脸色一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又见顾知花满眼不愤,朝顾老太太道,“还有我们花姐儿呢,她也是个有心的,前几日还熬夜给姑姑做了双睡鞋,姑姑试试?”
顾老太太放下字帖,左手拉着顾知薇,右手拉着顾知花,笑的一脸满足,“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祖母都有赏。”
“花儿喜欢女红,我这里还有松江来的绸袄,正好给花儿拿去练手。至于薇姐儿,赏你什么好呢?”
松江布虽比不得蜀锦珍贵,可也是天下闻名的布料,更何况,绸袄珍贵,可比那些个素绫绸好太多了。顾知花惊喜的和宋姨娘对视一眼,得意洋洋的看了眼顾知薇,见对方月白颈子低垂,看不清面色,起身朝顾老太太道谢。
顾老太太见顾知花起身道谢,忙让她坐下,转身看向顾知薇,“薇姐儿你来说说,可有什么缺的,祖母补贴给你。”
顾知薇闻言摇摇头,“我哪里什么都不缺,平日里不过读书写字也没旁的开销。”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朝顾老太太道,“我这次进宫,娘娘赏了套御造的汝窑茶具,我想着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献给祖母。日常饮茶也好有个替换。”
汝窑茶盏乃皇室御用,民间持有为重罪,除皇家赏赐外,旁的不可一见。顾老太太虽不懂茶具珍贵,可也知道汝窑珍贵。
徐妈妈呈上的茶具天青雨后,颜色清新亮雅,顾老太太一间便爱的不知如何是好,拿了一个在手里来回把玩,余下的让丫鬟连锦盒放在身后多宝阁上,“快都收好了,等八月节、春节再拿出来。”
顾知薇见她喜欢,这才抿唇一乐,和顾老太太说些闲话。顾知花被疏落,心有不甘,虾米眼落在身后的檀木锦盒上,心底里疑惑,这汝窑茶盏?真有这么好?
这边儿疑惑,便听见顾老太太拉着顾知薇道,“薇姐儿既然什么都不缺,祖母这里还有个笔墨铺子,你爱读书又爱写字,祖母年纪大了开销不了这么多,铺子留着给你用。”
顾知薇是直到这间铺子的,京城里数的到的铺子不过就这么几家,顾母嫁妆里的逸雅轩是其一,顾老太太所说的万乾堂是另外一个。万乾堂是傅仲正早年所经营,只是不知怎么的,到了顾父手里,顾父交给顾老太太做了私房。
这个铺子,后来也随着顾家败落,到了顾知花手里。
顾知花在一旁听了银牙暗咬,几匹绫罗绸缎和一个铺子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眼便知。愤懑不平充斥胸口,同是顾家孙女儿,怎么连祖母也偏袒顾知薇!
虾米眼来回在屋子里穿梭,胸腔似有满腔怒意,不发泄出来就不能安生。檀木锦盒落入眼中,顾知花牙齿紧咬,看了眼窈窕纤瘦的顾知薇。让你得意,你得意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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