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小说:吹笛人 作者:莲花郎面
    从卡米奥坠井身亡开始, 这个小地方就不断地有孩子消失。

    在交通不便的冰城, 如果孩子越来越少, 镇子也会越来越败落, 最后甚至会彻底消亡。

    孩子消失后, 许多大人们思念成疾, 不堪忍受。

    比如那个抱着吹笛人喊他“孩子”的女人, 她的小孩才失踪不久, 可她度日如年, 一夜之间仿佛老去了二十岁。

    安娜能够理解她们的心情,但她更同情消失的孩子们。

    “孩子们真辛苦啊。”

    昨夜探查完“食子井”之后, 安娜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做不了选择, 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表达出的愿望也不被人倾听。”

    吹笛人并不认同“小孩子无忧无虑, 不是最幸福的吗”

    安娜哼了一声。

    他们仍盘踞在避风的小山洞里。

    吹笛人好像喜欢上了凿冰钓鱼, 安娜吃了一条就吃不下了,剩下的他自称要“替安娜分担”, 统统吃完了。安娜从水都带来的酱料消耗得飞快,她觉得非常心疼。

    她抱膝坐着“因为孩子很弱小, 鼠疫里被献祭的是他们,马戏团杀害的是他们,兽耳国被迫剪耳的是他们,修道院诱拐的也是他们北境的世界对孩子太不友好了。”

    从吹笛人了解到的情况来看, 北境孩子们的夭折率确实很高。

    这么说, 安娜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真的很幸运。

    “我也很小心翼翼呢。”安娜看着烤鱼的火光,昏昏欲睡,“直到遇上雷奥哈德才能随心所欲一些。”

    吹笛人微微沉默。

    安娜逐渐在火堆的噼啪声中入睡。

    她感觉吹笛人把斗篷盖在了她的身上,斗篷毛茸茸的,弥漫着烤鱼的香味。

    “雷奥哈德,不许把鱼吃完了”她呢喃道。

    吹笛人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耳垂“睡吧。”

    安娜逐渐沉入梦境。

    “安娜安娜,醒一醒。”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睁开眼,面前是个身着盔甲的骑士。

    “我们要换水路了。来吧。”

    骑士朝她伸出手。

    安娜试图从他的头盔缝隙间找到他的眼睛。

    “去哪里”她迷茫地问。

    骑士叹了口气,把她拉起来,然后背到背上。

    “清醒一点,你要是再问这么呆的问题,伊德莎大人会生气的。”

    安娜满心莫名其妙。

    她想挣开这个骑士,却突然发现,她的手完全不像平时看见的样子。

    她的手很小,没有茧。

    “放开”她在骑士的背上扭动。

    “不要任性。”骑士的声音听起来很包容,语气熟稔,“马上就要出去了,整理表情,想想要说什么。”

    安娜趴在骑士背后,发现她坐在一辆宽阔的马车里。

    车里铺着华美的手织地毯,有个黄铜暖炉,四面密封,点了一盏幽暗的灯笼。地毯上的图案有点眼熟,一圈叠着一圈,看久了有些晕,安娜艰难地分辨了一会儿,发现它很像雪之庭约柜上的图案。

    “准备好了”骑士低声问道。

    安娜不解地想到底在说什么啊

    “安娜,好了吗”外面传来肃穆的女声。

    骑士连忙把安娜被背了出去。

    外面的光非常刺眼。

    安娜花了好一会儿适应光线,确认眼前之人的轮廓。

    女性,三十岁左右,穿着素净的修女服,胸口坠着一个纯金十字架。她的头发很长,微卷,及踝,和安娜的头发一样浓密而华丽。她那双黑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平静又深沉地看着安娜,让她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她身边簇拥着许多衣着华美的贵族官员。

    “伊德莎大人”骑士毕恭毕敬地行礼。

    “安娜,来这里。”修女抬手招了招。

    骑士背着安娜靠近她。

    她从骑士背上接过安娜,抱了起来。

    安娜的脸颊碰到她的十字架,非常冰冷。

    修女背后的官员们都开始恭敬地吹捧。

    “真是漂亮的孩子。”

    “是呀是呀,她往后会像伊德莎大人一样美丽又威严的。”

    “不愧是伊德莎大人的孩子。”

    修女脸色毫无波澜。

    她平静地看着安娜,轻轻摇晃着她。

    安娜一点睡意都没有,甚至觉得十分惊悚。

    她努力扭头往四周张望,她们位于河道边,靠岸的地方停着一艘中等大小的船。这艘船的样子也莫名熟悉,安娜想起来,真理之环就开过这种蒸汽动力的机械船。

    这艘船一定是从南方来的。

    北方没有这种东西。

    “带着她上船吧。”修女又将安娜递给骑士,“记得每天给我来信报一次平安。”

    “那当然”

    骑士话音未落,周围就传来一阵震动。

    安娜身子很小,还被紧紧裹在毯子里,根本没法看清周围发生了什么。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脸上忽然微凉。

    下雪了

    “快点。”修女回过头,“下雪了荣光修女的怒意啊你们带着安娜赶快离开,我随后就到。”

    骑士抱着安娜跳上船。

    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们也哼哧哼哧地跟着爬上来。

    “记得要向我报平安。”

    修女一人留在原地,慢慢转过身,面孔中透出可怕的平静。

    安娜被无数陌生的视线包围着。

    官员们都看着她,骑士也从厚重的盔甲里窥伺她。

    远山雪崩,修女的身影很快被一片茫茫白色淹没了。

    “伊德莎大人”

    官员擦了擦汗。

    “虽说但是你们不觉得她很可怕吗”

    没人回答他的话。

    但是安娜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那些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她的腿上。

    她自己也低下头看了一眼,双腿爬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像虫子般蠕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怖冲击力。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整个河面都被冰封。

    官员们东倒西歪,抱着她的骑士也不得不扶着船舷。

    “安娜安娜留神点,别让她掉下去”

    他们都在呼喊她的名字。

    安娜,安娜,安娜

    她听见有人一直在呼唤她,这个声音跟船上嘈杂重合起来,让她分辨不清,难以挣脱幻梦。

    “醒醒”吹笛人将一把雪擦在她脖子上。

    她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忙手忙脚地把雪从衣服里掏出来。

    “你做什么”安娜生气地问。

    “你一直在说梦话。”吹笛人无奈地替她清理雪水,“喊妈妈什么的”

    安娜愣住。

    也许是白天见了许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梦见了以往从未梦见之人。

    修女伊德莎。

    那个据称是她“母亲”的女人。

    她在梦里并不像安娜想象中的样子。

    在安娜的想象中,她是个温柔纯洁的修女,教导孩子,主持祭典,过着日复一日、枯燥又充实的生活。

    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个她爱的男人。

    她为那个男人奋不顾身,甚至不惜放弃自己多年来的信仰,为他诞下子嗣。她受到雪之庭的追杀,为了保护孩子不惜牺牲自己。

    这都是安娜通过荣光修女的只言片语,脑补出来的故事。

    但是在刚才的梦境里,伊德莎是个威严冷漠的人。

    她穿素净的修女袍,严丝合缝,浑身除了黑与白之外容不下任何色彩。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感情,黑得深邃,看任何人都不产生波动。

    在大雪淹没一切前,她的背影显得坚若磐石。

    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

    “我梦见了很多帝国官员。”安娜慢慢坐起来,把毯子一点点拉到下巴。

    “怎么,你在为南大陆的行程担忧吗”

    安娜摇了摇头。

    “我梦见了帝国官员和伊德莎。”

    吹笛人的表情微微凝重起来。

    安娜紧紧抱着自己,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伊德莎是怎样的人呢我原以为她与我很像,但是这个梦向我展示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只是个梦罢了。”

    吹笛人当然知道伊德莎是怎样的人。

    离开雪之庭之前,他问过其他的主事修女,她们说一些关于伊德莎的事情。

    伊德莎是最接近荣光修女的人。

    因为平时要准备祭祀什么的,所以荣光修女传授了她神术。她自己也很喜欢研究教廷的秘仪,对各种道具的使用十分纯熟。

    按理说一个又会神术又懂秘仪的人,在雪之庭应该非常受人瞩目才对。

    但是伊德莎非常低调。

    她只在祭典期间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因为祭典一年也只有几次,所以伊德莎平时都像透明人一般,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这也为她的秘密行动了便利。

    她经常离开雪之庭,声称是为了寻找祭典用的材料。

    其他修女都没有质疑过她的忠诚。

    因为她平时确实是一个沉默低调,又兢兢业业的人。直到她摧毁圣灵的殿,用身体诞下凡庸之人的种,雪之庭才意识到,原来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伊德莎早就已经在勾结外人了。

    荣光修女给了她一个诅咒,但是这个咒术没能杀死她。

    按照吹笛人的推测,她现在应该还活着。

    马戏团背后的主谋或许就是她。

    吹笛人并不想把这些告诉安娜。

    因为她平时非常坚强独立,但也并不是没有对母亲的向往。

    如果“母亲”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相反,她是一个大恶人。

    或许安娜会接受不了。

    吹笛人不知道安娜的承受能力。

    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这么多年以来,活着的伊德莎从来都没有尝试找回过安娜。

    安娜小时候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

    不能让她在长大后,又一次感受到“被抛弃”的痛苦。

    “安娜,别想了。我们再去食子井看看吧”吹笛人清理了火堆,轻声问道,“或许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安娜就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

    安娜撑起身子。

    “也许吧,看见这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也很难不胡思乱想。”

    他们又一次前往食子井。

    这次,井口又已被冰封住,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水也没有尸骨。

    周围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冰屋。

    那个屋子就是卡米奥以前住的屋子。

    不过现在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他的母亲觉得这里会勾起过去的回忆,实在是令人痛苦,所以选择搬离这里,去村子另一头的地方住。

    “这里以前举办过葬礼。”安娜走近那座房子,看见前面的花篮。

    附近是找不到鲜花的,他们用一种彩纸扎的花来代替花朵堆放在花篮里,以此寄托对亡者的悼念。

    花篮被冰结住,安娜拨弄了一会儿,没能把它拿出来。

    “别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吹笛人皱眉道。

    “雷奥哈德,明明说世界上没有神,却比谁都迷信。”

    吹笛人语塞。

    他以前是不迷信的。

    但是遇见安娜之后,他总是觉得生命非常脆弱,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就连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厄运,仿佛会都能把她带走。

    “死去的孩子们都会去哪里呢”安娜叹息道,“如果像修道院说的,他们都去了天堂就好了。”

    “现实一点,没有这种地方。即便是伊格纳茨那样的魔导师,也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滞留在冥河里。”

    安娜气愤地瞪了吹笛人一眼。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

    “啊我的孩子”

    两人听见声音,都转过头来。

    卡米奥的母亲蹒跚着走到冰屋面前。

    安娜连忙站起来,擦了擦手“真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里面的花”

    “没关系。”这个女人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她在花篮面前跪下。

    “我可怜的孩子啊,他是多么的痛苦。坠进了深井之中,不断呼救,可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小小的身体,就这样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了”

    这女人脸上的哀痛把安娜也感染了。

    她递出一张白帕子,认真劝慰“这一定是一口邪恶的井,吃了这么多孩子”

    吹笛人忍不住道“你刚说过让我别迷信”

    女人擦了一把泪“邪恶的井不,这只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真正邪恶的是那些取笑我的人。”

    安娜和吹笛人同时一怔。

    “取笑你的人”安娜小心翼翼地问道。

    女人不再提这件事。

    她在原地哭了很久很久,才起身离开。临走前,她把手帕还给了安娜。

    “给我。”吹笛人从安娜手里拿走了手帕。

    “你不觉得她刚才的话有点怪吗”安娜担忧道,“我们是不是要去镇上问问或许真的有人欺负她和她的孩子”

    吹笛人知道安娜喜欢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在此之前,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个。”

    吹笛人拿出了他惯用的血缘魔法。

    这是消耗能量比较小,但是又需要很高技艺的魔法。之前寻找丢失孩子父母的时候,他已经用过一遍了。

    这一次使用,是想看看卡米奥埋骨何处。

    吹笛人解释给安娜听。

    安娜犹豫道“他已经死得够凄惨了,我们还要去打扰他的亡魂吗”

    吹笛人选了一个安娜可能会比较接受的说辞。

    “我想,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同伴一个个接连消失吧。”

    安娜立即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他会愿意帮忙的。”

    帕子上沾着卡米奥母亲的眼泪,而这眼泪能够帮助他们找寻到卡米奥的位置。奇怪的是,吹笛人施法之后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骨。

    吹笛人沉思“他的尸骨已经不在附近了。”

    “是被大雪埋的太深了吗”

    吹笛人沉默着摇头。

    他拿着帕子,围绕冰雪小城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反应。

    安娜想了各种各样可怕的可能性。

    “被海浪冲走了”

    “这个附近虽然有海,但是海面已经结冰了,最多能找个小洞钓钓鱼。如果是烧成灰被冲走,倒还有点可能。”

    “被野兽吃掉了”

    “好像这边也没有大型野兽。”

    “被井吃掉了”

    “井里没有尸骨的气息。”

    “被大家分着吃掉了”

    吹笛人拖住安娜的脸“不是,如果被吃掉了,他的气息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还有,你不许想这么可怕的事情。”

    安娜被他挤得嘟起嘴。

    “但是根据过去我们遇见的各种事情来看,这种可能性还挺大的。”

    吹笛人松开手“总之是离开了魔法侦察的范围,或者是彻底被什么东西消灭掉了。你不是想要去问问镇上的人,有没有谁欺负卡米奥和他的母亲吗我们现在可以去了。”

    他们凭借吹笛人这副无往不利的好相貌,顺利问出了不少情报。

    “欺负他们这小地方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彼此之间都很照顾。”

    “不可能这里人少,大家或多或少都沾亲,绝对不会欺负他们的。实际上,卡米奥家的房子还是大家一起帮忙盖的呢。”

    “如果我们讨厌那孩子和他母亲,会为他送去花篮,哀悼三天三夜吗我们所有人都去了,一个也不少要我说,是那孩子的母亲讨厌我们才对”

    “对,我记得我们前去哀悼的时候,那女人还一个个劲儿地指着我们骂。”

    安娜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骂你们呢”

    “真莫名其妙,我怎么会懂”

    另一人应和说“她说我们都不懂她的伤悲我们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嘲笑她因为当时她刚刚失去孩子,我们觉得她有点疯癫是很正常的,所以也没有在意后来”

    后来

    讲述的人压低了声音。

    “后来,参加葬礼的人,也一个个失去了孩子。”

    “仿佛就是在印证她那句话”

    你们根本不懂我的悲伤,只有等你们都失去了孩子才能真正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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