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将自己身为弱者的那一面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过, 章遇面前,他是安哥, 吕淮面前,他是自封的另一个爸,唯独在吕尧面前,他成了被要求不需要逞强的小孩。
今天以前,他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过, 在刘玲对他做出那事,在他整个人都处于即将陷入毁灭的绝望中时, 吕尧就像一道突然闯入的光,将他眼前的灰暗划破, 令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忘记心里的恐惧。
以逞强为元素化成的躯壳被他亲手敲碎, 他说出那句,颤抖着嘴唇又加上一句“尧叔,我难受,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终于褪下所有伪装,将里面易碎的躯壳完全展露在吕尧面前。
谢安说完就闭上了眼,不敢去看吕尧此刻脸上的神情。
自己的要求, 实在有些过分。
就算亲如父子, 应该也不会要求对方做这种事。
他开始懊恼自己因一时冲动而脱口而出的话, 紧接着后悔,屋子里的气氛, 似乎因他这句话, 陷入了更让人感到尴尬的境地。
恍若已经过去一个世纪, 他听见对方开始朝着床边走来,心头有小人乒乒乓乓地打着鼓,他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啪。”
头顶唯一亮着的一盏灯被按灭。
谢安心底无端滑上一丝失落,连带着身体最难受的部位,似乎也因吕尧的动作而冷静了几分。
但他没有听见吕尧摔门而出的声音,柔软的床因重物的压迫而塌陷了些,有人帮他把被子重新盖上,紧接着,一只手从被子外探了进来。
“我最多帮你自己动,再过分的没有了。”
月光下,男人的耳根,红得比火还艳丽。
房间的门被人推开,打完电话的男人缓步进屋,室内漆黑一片,他没有开灯,安静走到床边,刚掀开被子躺下,另一侧的少年发出轻轻的一声问。
“尧叔,你刚才怎么会过来”
“我们不止弄了烧烤,还买了点别的东西,刺激不到肠胃,吕淮就想叫你们过来。”
吕尧一解释,谢安就懂了。
他感觉无比庆幸,如果不是吕淮,那么今晚
那样的后果,他不敢再想。
沉默一会儿,吕尧道。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药效已经褪去,谢安的身体也已冷静下来,却因吕尧这淡淡的一声,整个人瞬间又僵住了。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发现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最后,只能羞红着脸蚊子一般地应了一声。
“嗯。”
“明天开始,就跟以前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至于那个女人做的,我会适当给点警告的,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你自己可以处理好的,对吧”
吕尧好听的声音,像是晨间倾泻在竹林间的露,淌过心间,引起一阵细细的涟漪。
“不用。”
谢安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过坚决,忙降低声调“我可以自己处理。”
“怎么打算打她一顿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有时候蛮力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方法打了她,倒还脏了你自己的手。好了,不早了,小孩子别熬夜,你睡吧,我会解决的。”
“尧叔”
“谢安。”
谢安身子一僵,每次吕尧用这种声音叫他的名字,总会让他有种背后猛地发凉的感觉。
“你想一想,这是我第几次告诉你,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逞强”
他感觉到对方往自己这边靠了一些过来,接着一只温热的手轻柔地搭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听见他的叹息,和声音里的那一点无奈。
“你这小孩,怎么就不能像吕淮一样,乖乖地认识到,你也只是个小孩呢”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闯进了他的心里。
如时节好雨,润物无声。
“还有件事忘了提醒你。”
谢安刚把车门打开,吕尧突然蹦出一句。
他停住要下车的动作,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吕尧轻咳一声,偏过脑袋,只对他露出自己的后脑勺。
声音也较平日的,多出一丝不易捕捉的尴尬“如果吕淮哪天也碰到这种事,当然,我不是说下药,咳,我如果不在他边上,还得让你帮我教教他。给他描述描述就行,不需要像昨天那样,懂了吗”
车厢内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
谢安猛地翻身下车,匆匆留下一句“我知道了”,连声招呼也忘了打,落荒而逃。
身后的车子也不停留,迅速调个头,几秒钟就没了影。
谢安深深吐出口气,他好不容易将昨晚那事儿给忘了,吕尧现在一提,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现在时间还早,章遇一定还在睡觉,谢安刚推开门,恰好同李楠撞上。
谢安打量了他一眼,若是昨天以前,他肯定猜不出李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但现在
身后被关上的刘玲房间门、李楠脸颊上诡异的巴掌印、肩上的几处带血牙印,以及他那明显是被人啃肿的半边嘴唇。
看来是跟刘玲彻夜实践生理知识了。
李楠也看见了他,他恨恨地瞪他一眼,越过他走开。
鼻子里涌进一股偏腥的浓烈气味,这气味,他昨天刚闻到过,现在再次闻到,胃里直泛恶心。
但他没打算去管,刘玲和李楠是什么时候牵扯到一起的,都和他没有关系。
至于刘玲,诚如吕尧所说,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可以不顾后果地揍她一顿,但事后呢,他不在的时候,刘玲会不会把气撒在章遇身上
谢安不敢赌。
他回到屋里,章遇果真还在睡觉,他走过去,替他理了一下被角。
接着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最里面的一个上锁的小方盒。
方盒里本来只有一张银行卡,后来多了一串钥匙。
他盯着钥匙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重新将盒子锁上。
这是周姨的房子,他还没有走投无路。
所以,不能用。
“遇遇还记得今天要干什么吗”
章遇两腮鼓鼓的,里面塞满了食物,他点点头,咀嚼完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大声告诉他“安哥今天要带我去游乐园”
“遇遇开不开心你的肚子也好了,等下安哥再带遇遇去吃汉堡,好不好”
“开心好”
拉着章遇出门的时候,一辆宾利在院口停下,谢安看一眼车身,认出了车主人的身份。
这人每个月都会来,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待上两三天,那几天刘玲和他的饭,都是郑芹亲自端进屋里的,之前他不懂,现在,他倒是明白了。
谢安收回视线,领着章遇过马路。
而在他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停在门口,刘玲似是收到了消息,散着头发有些慌张地跑出来。
男人模样有些阴鸷,一双吊三角眼,明显不是个善茬。
女人停在他面前,颤抖着身子就要开口解释,突然觉得胸前一凉,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忐忑地往下一看,未掩盖好的地方,留下了被人抓挠过的痕迹。
那是情迷之时被挠的。
而面前这个男人,最讨厌背叛。
刘玲眼中露出一丝惶恐,男人狠戾的目光中渗出一丝猩红,她察觉到什么,刚要往后退,一只粗壮的手猛地拽住她散落着的长发。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头皮也一起扯掉。
“臭女表子,供你吃供你穿,他妈绿到老子头上来了”
男人面目狰狞,像一匹狼,凶残可怖。
她还未开口求饶,已经被男人拖进门,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女人的挣扎求饶声,渐渐低了下来。
“安哥,我们今天要玩什么呀”
谢安买好票,拉着他走到卖棉花糖的小车前“这里面的今天都可以玩,遇遇不是想吃棉花糖吗要不要先买一个”
“要我想要蓝色的。”
周末的游乐园里,人来人往。
大多是年轻小情侣来约会,也有一家三口一起来的。
谢安很少带章遇来,每次来,都会让他玩尽兴。
今天也不例外。
等太阳快下山,章遇也流了满头的大汗。
谢安抽出纸巾,擦了擦他嘴角沾上的巧克力渍,宠溺地问“今天是不是玩开心了那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乖乖点头“嗯安哥,我们回去吧。”
走到肯德基门前,谢安停下来。
章遇好奇地看他“安哥,你掉东西了吗”
他拉着人推开门“你忘了吗安哥不是答应你,从游乐园出来还要带你吃汉堡吗”
听见汉堡二字,章遇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他又摇摇头“遇遇不想吃了,安哥我们走吧,遇遇不想吃汉堡了。”
章遇最高兴的就是谢安每次带他来肯德基吃汉堡的日子,今天突然这么反常,谢安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他心疼他的懂事,摸摸他的脑袋“安哥还有很多钱,遇遇今天吃得不多,所以还可以吃汉堡的,知道吗”
章遇开始迟疑,谢安露出不开心的神色“遇遇不相信安哥吗”
他顿时摇头“遇遇相信安哥,遇遇相信安哥的,那遇遇吃,安哥别不开心,遇遇吃好不好”
“好,今天想吃什么都可以噢。”
“好”
回到孤儿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铁门大敞着,往常那些会在庭院中打闹的小孩子,他一个也没看见。
宾利车也没停在门口,想到吕尧昨天说的警告,谢安心里有了种隐秘的不安。
庭院里昏暗一片,平时孤儿院的照明灯,都会一直亮到十一点的。
今天这副景象,着实有些不寻常。
章遇不喜欢黑暗,一路走来四周都是黑着的,他有点害怕,往谢安身边凑近一些,几乎要黏在他身上“安哥,为什么不开灯啊。”
“没事,安哥在,我们回房把灯开了就好。”
从走廊穿进去,快到他们房前时,谢安终于捕捉到了一点其他人的声音。
是斜对面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那个房间住着的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给她们看病,再加上又都是女娃,所以最后被抛弃的命运,不说也罢。
谢安平日里和院中其他孩子都没怎么交流,只有在吃饭碰上时会打个照面。
“小涵乖,不管我们要去哪里,姐姐都会陪着小涵的。”
简短一句话,听不出其他更深的含义。
章遇显然也听见了,他扯扯谢安,仰头看着他好奇地问“安哥,小涵她们要去哪儿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要买一间房子,然后搬走啊”
谢安先把他拉进屋,整理好换洗衣服后领他进卫生间,一边帮他脱掉外套,一边叮嘱道“安哥也不知道,遇遇乖,安哥现在去问问,遇遇先去洗澡,洗完澡安哥还没回来的话,就先在床上等安哥好不好”
章遇点点头,谢安帮他把水温调到适宜温度,转身见他已经准备就绪,便将沐浴头递给他,这才关门往江涵两人的屋子走去。
门是关着的,他便叩指敲了敲。
屋里小女孩压抑的低低哭声一下子止住,隔了两秒,里头传来一阵强装镇定的稚声“是刘阿姨吗”
“是我。”
谢安说完,那阵哭声没再隐忍,又断断续续响起来,较之刚才,似乎更响了些。
江汀来开的门,先是叫了声他的名字,就算是打过招呼。
见谢安的神情明显是有事要问,便让开身子,等他进到屋里,又迅速将门锁上。
“你要问什么”
她淡声询问一句,人已经坐回江涵边,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娃轻柔揽进怀中,细声哄着。
“我刚才在门外听见你说,你们要离开是有人来领养你们了吗”
江汀抬眼看他,只不过是个刚过完十岁生日的孩子,此刻的模样却沉稳得跟个成年人一样。
“你今天不在院里吧下午警察来过院里,把刘玲带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刘玲如果真被关进去,没有新的院长来的话,我们这些小孩,估计得被送到其他地方去。”
江汀说话时,神色淡淡,仿佛要离开的,并不是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一样。
谢安又跟她聊了几句,看江涵哭着哭着开始犯困,也不再多打扰。
章遇已经洗好身体,正湿着头发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窗外。
谢安拿着毛巾走到他身后,一边帮他擦拭,一边问他“遇遇,安哥明天就带你走好不好”
他本来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带章遇离开,但最近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知道,离开这里,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
章遇猛地回头,眼睛比头顶的电灯泡还要亮“好安哥,我们要去哪里呢”
谢安还没想好,听见他自己先开心地补充完后话“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有安哥在,遇遇都开心。”
他笑着捏捏章遇的脸蛋“那等下安哥给你擦完头你就去睡觉,明天一醒,安哥就带你走。”
章遇点点头,转回身又看向窗外,他犹豫的神情被谢安看在眼里“遇遇,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安哥说”
章遇指着院里那个老旧的秋千说“安哥,我们明天就走的话,今天再带遇遇玩一次秋千好不好遇遇想再最后玩一次,好不好”
秋千承载着很多回忆,里面装着的,都是章遇和谢安。
后来秋千老化,他怕自己不在时章遇玩的话会摔到,便禁止他再去碰。
章遇也听话,知道他不喜欢自己靠近,总是离得远远的。
今晚突然又提出这要求,估计是想在离开之前,最后再感受一下。
“好。但是今晚遇遇已经洗过澡了,明天走之前,安哥再带遇遇去玩一次好不好”
“好”
谢安终于把人哄睡,起身走去桌前,把准备好的银行卡放进口袋里。
他轻声关上门,迎着夜色离开。
他走后没一会儿,一道已经躲在暗处等待许久的身影,终于找到了机会。
三两步跑到他们屋前,用力敲了敲。
里头刚入睡的人终于被不停歇的敲门声吵醒,一边揉着眼睛拉开被子下床,一边喃喃“安哥,是门被风关上了吗”
他将门打开,看见外头站着的人,睡意完全清醒。
这个时间点,对方应该已经睡了,他贸然前来,估计会打扰到他。
但一时之间除了他,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帮忙的人。
保安已经打电话确认过,此刻站在门前,他体内的忐忑与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谢安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脚步声很快响起,门紧跟着被人打开。
正是吕尧。
他似乎刚洗完澡,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色睡袍。
睡袍简单披着,结也没打好,松松垮垮地,露出男人胸前的大片春光。
谢安不小心看到,连忙慌张地别开眼。
“尧叔。”
吕尧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招呼他坐到沙发上,走去厨房里倒了杯水,回来放在他面前。
他弯腰的时候,手从谢安侧脸旁擦过,好闻的沐浴露香侵入鼻间,让他不由得捏紧了身下的沙发。
“吕淮已经睡了。”
“我是来找你的。”
“哦这可难得,说吧,有什么事”
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看着他问“刘玲被带走了,是因为你吗”
吕尧闻言神色不变,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是因为我,但也不完全因为我。”
谢安没有说话,等他解释。
吕尧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一笑“你来找我,就是为问这事”
“尧叔,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来这儿还有什么事”
他想要知道真相,吕尧却难得态度强硬地要将这件事翻篇。
谢安也固执,看着吕尧不说话,一副不得到答案就不肯开口的模样。
吕尧这才看向他,沉默数秒,脸上的神色有了微小的变化。
他还是笑着,眼神中又比刚才多了点深意,他开口,再次道“你来这里,还有什么事”
这场无声的战役,已经在简短的一个眼神中,划下了句点。
谢安明白自己是问不出答案了,他有些挫败,但还是将东西从口袋中取出来。
一张银行卡。
被推到了吕尧面前。
“尧叔,我想拜托你帮我租个房子,不用太好,我和我弟可以住下就行。我的卡里还攒着一点钱,密码是六个零,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午饭前可以就让我们住进去吗”
吕尧没有接。
“这种事情,你自己不能做”
谢安听不出他的情绪,他自动理解为是麻烦到他了,但一想到别的,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请求“明天院里的人应该就会被接去另一个地方了,我不想带他去未知的地方,而且我一开始就打算,总有一天会带他离开的。
“现在离开是早了些,但我也只能这么做。我本来也不希望如此麻烦你,但是时间太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房子,也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办到。所以,尧叔,你可以帮我吗”
这是谢安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向吕尧主动寻求帮助。
他紧张得要命。
吕尧的手伸出来按在银行卡上,谢安余光瞥见,还没松口气,又见卡被他推了回来。
那口半松的气顿时哽在喉咙尽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先不说是否答应帮你,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谢安的心凉了一大半,吕尧的动作已经差不多表明了拒绝的意思,他觉得有些难堪,想抽身就走,但又什么也不敢做,一时间坐如针毡,从嘴里蹦出一个“嗯”字。
“首先,你和章遇的身份证和户口,应该都是刘玲管着的吧你们没跟监护人商量一声就走,以后打算怎么办”
谢安一愣,他的确是没考虑到这类问题的。
本以为只要找到房子,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带着章遇离开,现在看来,实际该处理的问题比他想到的还要麻烦很多。
“其次,你还在读书,我们这边房子的租金也不低,你卡里钱再多,最多能让你们撑几个月,那几个月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拉着你弟一起去喝西北风吗抛开这一点,你弟没有上学,你离开家去上学,就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吗让他出门你也不放心,这样让他成天一个人闷在屋里,时间久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谢安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甚至有种羞愧感从心底冒上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安排好他和章遇的余生,吕尧几句话,就将他的自信打击得支离破碎。
他所考虑到的,都是在抛离现实之后所规划出来的理想世界。
却忘了,一旦离开那个让他想逃离却也庇护了他多年的地方,他其实什么也不是。
“现在,你觉得,我该收下你这张卡吗”
谢安缓慢地摇摇头,他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去,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枯败萎靡的状态来。
这些话的确狠狠地打击到了他,吕尧自己也明白,所以他喂完砒霜后,递给他一颗糖。
“但你是个好哥哥,如果没有你,章遇的人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相信,不管会怎么样,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幸福。”
谢安却没法再尝到那颗糖的甜味,喉中只有干涩和苦意。
他抬起头,眼前像是被一道阴霾盖住了,眼睛里面的光,压抑得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尧叔,所以我现在只能跟着别人一起,继续走向下一个未知的地方,对吗”
吕尧拿起银行卡,轻轻将他握成拳的手掌打开,接着把卡放入他的手中。
“我让你在我面前,不要做什么”
他身子一僵,迟疑地开口“逞强”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没有逞强”他都主动来寻求帮助了,哪里还算得上是逞强。
若是曾经的他,就算今晚一整夜不睡,也会先把房子找好,但在打算这么做时,脑子里突然想起吕尧说过的话,最后,他脑子一热,徒步来了这里。
“没有逞强的话,那你从一开始来找我时,就应该是让我来帮你,而不是自己规划好一切,最后来让我做帮你执行最后一步的人。你现在的行为,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继续逞强。”
“所以,你现在该怎么做,懂了吗”
谢安沉默,久久未开口。
吕尧也不急,要这小孩一下就转变,的确有点难。
让一个独立多年并要求自己不向别人低头的人,突然把身上的重担卸下,去依靠另一个人,很少人可以立刻就做到。
“尧叔,请你帮我。”
谢安开口。
他问“帮你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帮我。”
“好。”
“尧叔,你为什么这么做。”
谢安看着因为门将关上,而被门缝逐渐挡住的人,终究没有忍住,问出了声。
门里的人,表情一时让人看不清。
“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门被关上,谢安心里还留着听见吕尧说那话时的一丝悸动。
抬脚往下走,突然觉得命运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他看见吕淮而想起章遇,所以想尽可能地保护好他。
吕尧看见他想起了曾经的故人,所以才一次次地让他不要再逞强着把自己当成大人。
他突然没了一开始的那点开心。
没来由的低落像是虫子一般爬上心间。
那个跟自己很像的人,应该是吕尧很重要的人吧。
不然,谁会对一个仅仅是有些像的陌生人,给予如此多的关怀和保护呢。
许是夜色渐深,走在马路边上时,身侧刮过的风,比来时还要冷上一些。
现在才九月,往年a市这个时节,只需要穿一件薄衬衫就行,今年气温急转直下,因此谢安出门前还特地在衬衫外披了件薄外套。
路上没有多少人,只有路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发出的光昏黄偏暗。
尧叔说,一切他都会处理好,户口问题,居住问题,他没有想到的,都会帮他处理好。
吕尧的话,毫不意外地,给了他满满的安全感。
谢安想到这,加快了脚步。
他迫不及待地想带着这个好消息入眠,这样明天一醒来,也算是开启了新的人生。
孤儿院就在前方,谢安并没有因为太过激动而分神,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他刚踏出去的脚,默默地收了回来。
马路两边都没人,静得连一辆车都没有。
通常这种时候,一般人直接迎着红灯就过去了,谢安却没这么做,他安静等着,一边在心里倒数,三、二、一,走。
院子的铁门并没有锁,谢安推开,刚抬脚要往前,一阵几不可闻的呻吟传入耳中。
那声音,像是一根有着又尖又长的指甲的利爪,在他脑中狠狠地挠下。
转头的动作像是电影里经常会放的那样,缓慢得像是需要耗费一辈子的时间。
终于看清前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心头有什么东西,哗一声,轰然倒塌了。
那根利爪,毫不留情地抓破他的脑子,在那脑浆迸发的缺口处,残忍地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发出一阵疯魔似的惨叫,趔趄着那人冲过去,到了对方身边,慌张心乱地想要伸手去碰,又怕一不小心碰坏了,眼里流出的东西似乎具有腐蚀性,引得他满是痛苦地在原地无措打转。
地上腥味的血迹像是掺了火,烧得他视线之间只余一片通红。
一瞬之间,嗓子就已经沙哑得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干又涩“遇遇,遇遇,安哥来了。”
地上的人似乎累极了,细小的呻吟声渐渐消失不见,谢安这一声唤醒了他,他挣扎着要抬起头,可脑袋上那个止不住血的窟窿,里面流出的液体将他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他怎么也动不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模糊之间,一个画面突然冲进了他的脑子里。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那天安哥从学校里回来,给他带了包气球。
安哥拉着他去了水龙头前,将干瘪的气球拿出来,用气球口包住水龙头的出水口,安哥蹲着,一手压着气球口,另一手接着气球的下半端。
“遇遇,把水龙头打开。”
他喜欢安哥做事情的时候,都会叫上他一起。
水呼哧呼哧地冒出来,将干瘪的气球慢慢充满,气球变得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了,安哥就叫他“遇遇,把水关了。”
他应一声,连忙把水关上。
安哥手指灵活地将气球打了个结,捧着气球递给他“要不要试试扔水球”
那个下午,他和安哥将气球装满水,又拿到草坪前啪一声扔掉,水花乱溅,把他们的衣服弄得又湿又重。
简单的游戏,两人却玩得不亦乐乎。
安哥拿起最后一个气球,像之前一样,他负责开水龙头,安哥护着气球。
可最后一个气球是坏的,破了很小很小一道口,水哗啦啦灌进去,又顺着那个小破口流出来。
他想,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了。
就像那个破了口的气球,里面的东西在一点点地流出来。
只不过,气球里的水是可以一直往外漏的,他身体里的东西,却是会流干净的。
等东西流干净了,他应该就不再是他了。
他好像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隧道,很黑,完全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但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他,里头似乎也有个声音在叫他,那个声音让他过去,他像是被一根绳子拽着,不得已地往那边,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
突然,一阵他熟悉而又有些不太一样的声音在他身后叫他,他下意识往回看,是安哥。
“遇遇,别睡,安哥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
“遇遇乖,遇遇不闭上眼睛好不好医院很快就到了,遇遇听话,遇遇乖,等看完医生,安哥什么都给遇遇买,遇遇想要什么,安哥都给你买。”
“遇遇不是还要和安哥去看雪吗安哥带你去看雪好不好去看真的雪,不是电视里的那一种,我们可以堆雪人,我们还可以打雪仗,看完雪,安哥再带遇遇去看海好不好”
“我们可以捡贝壳,可以在沙滩上跑,遇遇想要什么,安哥都带遇遇做好不好遇遇,你别闭眼好不好遇遇,你看看安哥,看看安哥好不好”
他的安哥,很帅,很高,还很好。
安哥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安哥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以为安哥是不会哭的,但是,安哥现在怎么哭的跟个小花猫一样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被安哥抱起来了,他感觉安哥在抱着他跑,他看到远处的红灯,还亮着。
安哥明明告诉他,好孩子要遵守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但是现在,安哥自己怎么闯红灯了呢。
他想告诉安哥,安哥你别哭了,你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你的眼睛为什么红了,是不是眼睛里掉进沙子了,遇遇给你吹吹好不好
还有,安哥身上怎么又沾上番茄酱了呢安哥你刚才是不是跑出门去背着遇遇偷吃薯条了啊
但是,他为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啊。
而且,他为什么越来越困了啊。
“遇遇遇遇我们到了,遇遇别睡遇遇看看安哥”
“医生”
谢安顾不上此刻自己身上的狼狈,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攥住对方的手。
“我弟弟我弟弟”
他话还没说完,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已经迅速从他怀中抱过呼吸逐渐变弱的少年,放在担架上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亮起,谢安脚底一软,直直撞到了地上。
膝盖着地,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赤红着眼,执拗地注视着前方的简陋手术室。
两分钟后,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拉开。
他看见章遇被推了出来,还没开口问,最前方的医生已经在叫外面的人。
“快准备一辆去安民的救护车。”
救护车停在不远处,很快就鸣着声过来。
医生和护士匆忙将人运上车,谢安猛地回过神,跟在护士身后上了车。
见是他,护士没有开口呵斥他下车,而是将门啪一声用力关上,紧接着,救护车急驰往前。
“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良好,求生意识也在逐渐削弱,你多跟他说说话。”
“遇遇,你能听见安哥讲话的对不对遇遇看看安哥好不好遇遇乖,睁开眼,看看安哥好不好”
一声连着一声,像在唤着不肯归家的人,听得人心头又酸又涩。
坐在另一边的小护士早就红着眼捂住了嘴,谢安每喊一句,她的身子就忍不住颤抖一次,到后来实在没有忍住,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
医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但此时也偏过了头,仔细一看,眼角好像也红了些。
谢安不知唤了他多久,底下躺着的人都没有回应,他没有放弃,两只手紧紧包着对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畔低喃。
章遇一向透着自然粉的脸蛋,早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无光,他叫到后来,有些急了,声音也从缓缓的温柔,变得急促慌乱。
“章遇把眼睛睁开听到没有,你再不把眼睛睁开,安哥再也不理你了我会把你的画本撕掉把你抽屉里的零食全都扔了以后你要什么,安哥都不会再答应你了”
他说得急了,一个字紧连着一个字,间隔太短,不自觉开始咳嗽。
像是要把肺里的东西都咳出来,他越想忍住,越是往外咳。
每咳一声,手中的力道就紧一分,他哑着声,央求他“遇遇,安哥求你,看看安哥好不好安哥是骗你的,安哥不撕你画本,也不丢你零食,安哥还是会带你去看雪,所以遇遇不要和安哥生气了,看安哥一眼好不好”
躺着的人,眼皮突然动了一下。
谢安捕捉到,连忙继续哄着道“安哥什么都给遇遇买,遇遇不是还要去看周阿姨吗不等放假了,明天安哥就带遇遇去看周阿姨好不好安哥带遇遇坐飞机,我们咻一下,就飞到国外好不好”
“好。”
一阵轻得几不可闻的,像是费了好大劲的声音,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谢安泪眼模糊,他抬手用力擦了一把,重新睁眼一看,章遇已经睁开了眼。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想说的话被死死堵在另一端,怎么也挤不过来。
“安哥,遇遇想跟你去看雪。”
他拼命点头,这一刻嗓子像是通了,但那一堆未说的话,又落回了原地。
谢安张嘴,出口的只有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好”。
章遇的眼睛只睁开一道缝,他紧紧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我还想去见周阿姨。”
谢安还是点头,又是一个“好”字。
“我也想去看海。”
“好。”
“我还有好多事好多事想和安哥一起做。”
“好。”
眼眶中毫无预兆地落下两颗泪,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满是委屈“安哥,我以后不要坐秋千了,李楠他骗我,他告诉我他会拉着我的,可是,他没有拉住我,要是他拉住我了,我是不是就不会掉到地上了。安哥,遇遇好疼啊,很疼很疼,遇遇是不是要死了啊”
谢安擦去他脸颊上的泪“以后不玩秋千了,我们再也不玩秋千了,遇遇不会死的,大医院就要到了,等到了大医院,医生会给遇遇看好的,遇遇乖,明天就可以跟安哥回家了。安哥已经找好了房子,明天我们就有新家了,等到了新家,安哥再带遇遇去吃汉堡,可乐也可以喝,好不好”
他想点头,但是动不了,最后看着他小声说“那安哥跟我拉钩,骗人是小狗。”
谢安颤抖着将小拇指钩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拉住了,章遇才有些满足“安哥从来都没有骗过我,所以明天,我一定就能和安哥一起去新家了。”
他点点头,哑声回应“嗯,明天我们就能去新家了。”
“安哥答应遇遇一件事好不好”
“好。”
“如果遇遇不在了,安哥也要好好活下去。遇遇希望安哥可以成为一个像吕叔叔那样的,能够帮助别人的人好不好遇遇不想安哥过得不好,以后遇遇如果不在了,安哥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
他摇头“遇遇会在的,安哥不会骗遇遇,遇遇会一直陪着安哥的。”
章遇艰难地鼓起脸“安哥骗人,安哥刚才还说要答应遇遇,安哥骗人。”
“安哥不骗人,安哥永远不会骗遇遇。”
他固执地重复刚才的话“那安哥答应遇遇刚才说的,遇遇就相信安哥永远不会骗我。”
他没有开口,仿佛一旦答应,就会真的失去什么一样。
“安哥,你答应遇遇,你不答应遇遇,以后遇遇就再也不跟安哥好了。”
“安哥,遇遇生气了,遇遇再也不理你了。”
他说着,一下子闭上眼。
“好,安哥答应遇遇,安哥答应遇遇。”
“到了下车”
他还没听到章遇的下一句话,车子便先停了下来。
顾不上再想别的,谢安迅速跟着一起下了车。
医院里有人出来帮忙,谢安紧紧靠在章遇脑边的位置,推着担架跟着其他人匆匆将人往急救室的方向送。
见章遇又要闭上眼,他急切地叫唤“遇遇别睡很快就到了遇遇别睡”
“安哥。”
“安哥在安哥一直在”
章遇每说一个字,胸腔就剧烈地颤动一下,似乎说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命换来的。
“遇遇不想死,遇遇还有好多事没有和安哥一起做,遇遇不想死。”
“遇遇不会死,遇遇相信安哥,遇遇会好好活着。”
离急救室就差一个走廊的距离,他的眼神中呈现出一丝狂乱和慌张“遇遇,把眼睛睁开别睡不要睡”
他稳稳躺着,一动也没有动。
谢安咳出一口血“章遇把眼睛睁开”
急救室门开启的前一秒,章遇突然睁开了眼。
完完全全地张开。
眼睛里,倒映出谢安几近崩溃的模样。
他勾起唇角,笑得有些陌生。
神情不再憨傻,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十四岁的人。
“我这辈子可以遇见安哥,真的太好了。安哥,你刚才答应我的,一定不能忘记了,你要好好活着,把我的份也一起活下去。不然下次见面的话,我一定不会再理你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来当哥哥,安哥做我的弟弟好不好我会对安哥很好很好的,所以下辈子,我们还会见面的,对不对”,,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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