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YouareBeautiful

    五天后,十一季的电视剧看完了。

    最后一集的片尾曲声音渐淡,屏幕上滑过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名字,Sword一行一行机械性地默读着。

    Sword这几年受到过足够多的打击,知道自己从低谷中恢复的流程。如果要站起来,首先要面对。即使是花好几天的时间无法运作,也必须感受事件的全部后果,从头到尾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闭上眼睛熟悉它们疼痛的方式。这之后才是接受,从那里才能谈起治愈。

    往常Sword虽然习惯于用工作来自我麻痹,但一贯能找到清算伤口的时间,但这一次……

    一闭上眼睛就喷涌而起的画面让她感到恐惧,那些活生生的、具象化的、用尽全部生命逃离的阴影让Sword甚至不敢安眠……即使是连续几天的睡眠剥夺下,能量不足的昏厥式睡眠,也会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后,被噩梦惊得强迫自己醒来。

    痛苦的梦境或是疲惫的清醒,渐渐地,Sword只能靠电视剧勉强转移注意力,用娱乐手段建起大坝,以逃避情绪的河流。

    但是……Sword心里明白,身后的情绪总有一天会决堤……

    “Sword?”过了一会儿,Sword才意识到有人在轻轻叫自己的名字,Sword转过视线,看向Reid。

    Reid……她所有光源的起始点;她下意识第一个寻找的目光;曾让她下定决心咬牙离开的,只为用另一种姿态靠近的人。这些年来,他仿佛从她的太阳变成了喜欢快速说话的高个子学者,他似乎从浩渺夜空变成了电话那边声音略有沙哑的男人。她透过一些因为信任而露出的缝隙,也看到过他身后的黑洞,那些她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陪在他身边的时刻。这让Sword相信,她也可以伸出双手,做另一个人眼神的牵系,她也可以成为另一个人幸福的源头。

    但是现在……

    Sword厌恶自己利用Reid与生俱来的善意,把他留在身边的举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吐露恐惧的时候,带着让Reid因此常来看她的目的。她如愿了,每天下了班,Reid都会来她这里,六点之后木头门上节奏特殊的敲击声,似乎是她每天唯一期待的东西。但这样的自己让Sword感到厌弃,这让她想到那个几年前因为一个名字,私下滥用职权,窥探他人隐私的自己。这让她回到了那一刻,觉得自己是将被泥泞污染的手,伸向这创世着最美好的造物。

    但不这样做的话……不这样做的话……

    Sword浅浅吸了一口气,对着Reid询问的目光,勉力笑了笑,说道:“我去倒点水,要我帮你去厨房拿点什么吗?”

    Reid担忧地看着Sword:“我跟你一起去吧?”

    这几天常来Sword暂住的公寓,Reid已经习惯了自己去厨房倒水或是拿些零食。

    Sword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玻璃杯站了起来,用脑袋指指电视的方向,用轻松的声音说道:“选一个新片子吧,公平起见,这次交给你了。”

    Reid犹豫地看了看厨房的方向,那里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虽然是另一个房间,但大部分都在自己的视线之下。Reid抬起头,看着Sword坚持的神色,只得点了点头。

    厨房里,Sword从滤水壶里给自己的玻璃杯倒水。

    接连几日只能断断续续地睡睡醒醒,Sword此时已经很累了。眼睛干涩,骨头抽痛,头沉得仿佛一不注意就会栽进面前的水斗里。但另一方面,Sword知道,就算睡下了,自己也会很快被噩梦惊醒,那时候会比现在还难受……

    上一次完整的睡眠还是在医院里。

    由于不了解药物的具体作用机制,在医院的那几天,医生能做的只有监控Sword的体征和意识。而出院的前几天,因为体征稳定,医生曾经给她使用过弱效的镇定剂,来应对睡眠不足的问题。

    那一次Sword不记得自己做了梦,醒来的时候只感觉神清气爽。

    她知道医生用的是什么药……不难得到……大学的实验室就有。她现在虽然没了实验室的权限,但是只要有人进出,她就可以跟着进入,只要大摇大摆,没有人会产生疑问……她知道它放在哪个柜子里,也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只要一点点,不会有人注意到。

    只要一点点,顺着亮晶晶的液体进入血液,就可以重新获得久违的无梦的睡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知道,最终被清晨微凉的空气叫醒,阳光隔着窗帘洒出柔和的光线……

    “咣!”

    因为一声巨响,Sword猛然睁开眼。

    “Sword?”

    接下来就是凌乱的脚步声:“Sword,你还好吗?”

    这个时候,Sword大脑里的齿轮才重新开始运转。很显然,她刚才在倒水的时候走了神,没有意识到水溢了出来。被沾湿的玻璃杯很滑,又因为装满水了而变重,于是从Sword的手里溜了出去,径直砸在了金属材质的水斗里,发出了刚才的巨响。

    “Sword?”被Reid拿走手中的滤水壶时,Sword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停止倒水的动作。

    刚才的思绪完整的回显在脑海里。

    我居然想要……

    “Sword?”

    Reid澄澈的眼睛仿佛一种谴责。我怎么可以……尤其是Reid,尤其是毒品,尤其是我知道,对他来说,毒瘾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下一秒钟,Sword发现自己蹲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大气变得很重很重,她大口地呼吸着,却感觉不到氧气进入肺叶。

    四周很安静。Sword不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失灵了,还是世界停止了运作——在她看来两者都是有可能的。

    接着,面前的人缓缓蹲了下来,然后跪坐在自己面前,靠近想要拉开她环绕着膝盖的手。Sword下意识地向后躲,抗拒Reid的动作。

    “没事的。”Reid放软了声音,像是轻柔的羽毛从脸上扫过,“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Reid的声音让Sword想要流泪,但是勉强留下的理智告诉她要咬牙忍住。在找到自己呼吸的第一秒,Sword就咬住了下唇,不让抽噎的声音散出来。

    Sword的注意力都放在止住自己的眼泪上,让Reid找到了机会查看她的双手。见她手上没有被玻璃碎片划出的伤口,Reid松了口气,抬起头,却在看向Sword的脸时吸了一口冷气:“Sword!”

    模糊的泪眼中,Sword只感觉到Reid伸出两只手来,捧住自己的下颌。此时此刻,Sword只想朝后躲,但身后就是厨房的岛柜,避无可避只能摇着头挣扎。

    “……Muriel,你别咬自己。”Reid低声说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Sword愣了愣,牙齿松了力气。Sword感觉到Reid的指腹从自己的嘴唇上划过,同时后知后觉地尝到自己嘴里的铁锈味。

    顺着呼吸,刚才蓄满眼眶的泪水从脸颊上掉下来。幻象里,有无数人叫着自己的名字,让人脊背发凉的,汗毛倒竖的,胃里震颤的,血液逆流的……这个名字伴随着她的噩梦,仿佛沾着血痕,虽然难免被人叫起,但Sword显然更喜欢自己的姓氏。身边的人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有意无意都不用名字称呼她。因此她从没有听过Reid叫自己的名字,她也从未想过这个名字经过Reid的唇齿,是这样的感觉。

    就好像这只还停留在脸颊边的手,轻轻拂过这个被深渊标记过的名字,居然就这样擦淡了多年来暗红色的刻痕。

    “抱……抱歉。”看着Sword睁大的眼睛,Reid慌忙抽回了手。他快速站起来,从他已经知道的位置拿来纸巾,重新在Sword面前席地而坐,把纸巾递给她。

    “你……把自己咬出血了。”Reid解释道。

    Sword接过纸巾,机械性地擦着自己的脸。

    Reid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有多久没睡了?”

    Sword眨了眨眼睛,擦拭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现在对你来说或许很难,但不论如何,你必须休息。”Reid轻声地说。

    Sword低下头。如果没有面前的这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这是真话。下一天,下一个小时,下一分钟,下一秒,有的时候呼吸都显得需要努力……但同时,她又唾弃这个没有骨头的自己……

    “我做不到……现在不行。”与自己思绪的撕扯之中,Sword喃喃回答道。噩梦中那些牛鬼蛇神,是她这一刻最没有力气面对的东西。

    “你现在是安全的,什么都不用害怕。”Reid隐约明白Sword不愿闭眼的原因,只能缓声劝说。

    Sword只是摇头:“不,我还没有准备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朝一日能做好准备。

    闻言,Reid沉默了。

    这个沉默让Sword的心脏跌了下去。——终于,他失望了吗?他看清这样的自己无药可救了吗?他会离开吗?他还会叫自己的名字吗?

    “好吧……”听见Reid开口,Sword攥紧手中的纸巾,等待他的宣判。屏息中,只听Reid继续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在这里,直到你准备好为止。”

    Sword猛然抬起头来,看向Reid:“可是……”

    “你忘了吗?今天是周五。”Reid解释道,以为Sword在问他BAU的工作。他从地板上站起来,向Sword伸出手,“你还想看电视剧吗?看腻了的话,想下象棋吗?”

    Sword不会下象棋。借住的公寓里却恰好有一套象棋盘。

    Reid将简易便携棋盘摊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两人坐在沙发与茶几间的地毯上,教Sword下棋。Sword头脑混乱,只勉强记下了游戏的规则,和Reid对弈丝毫没有胜算。

    “将军。”Reid第三次走完了胜棋,放下棋子安慰连输三盘的Sword,“你刚刚学棋,又状态不对。你已经学得很快了,等练了一段时间一定会更好的。”

    Sword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无语地看了一眼Reid。走到电视柜里翻找起来。事实上,这个公寓原本是给年轻游客租住的B&B,为了防止租客无聊,特地准备了各类棋牌游戏。Sword从柜子里扯出一盒UNO。

    “你会玩UNO吗?”Sword扬着红色的小盒子问道。

    Reid摇了摇头。

    Sword回到沙发上:“太好了。”接着,开始一边发牌一边解释规则。

    十分钟后,两人玩完了一轮。作为赢家,Sword喜滋滋地开始洗牌:“学会了?再来一轮?”

    Reid点了点头,微笑着看着Sword忙前忙后。

    接下来几轮,Sword逐渐笑不出来了:“我不相信,这么随机的游戏,你怎么能一直赢?”

    “你知道这概率是可以算的吗?”Reid解释道,“在有选择的时候,只要根据接下来的概率出牌,就有很大胜算——怎么样,再来一局?”

    Sword眨眨眼:她肯定是现在脑子不好使,才没料到Reid连玩个UNO都要算概率。

    鬼才再来一局,Sword摇头摇到自己头疼。

    “——小心。”Reid见Sword有些摇晃,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微笑着问道,“那换个游戏?”

    “不玩了。”Sword把纸牌收起来,放回电视柜,站起来端详电视机旁的书柜里房东装点老房子用的旧书。

    “想看书吗?”看见Sword在书架前停留,Reid也走过去,一起观察房子里的藏书。

    Sword的眼神扫过书脊,她早就查看过一遍书架上的这些展示品,这里书的种类过于繁杂,如果房东不是个博览群书的人,那么这些书就大概是当做废品论重量买来的。

    Sword摇了摇头:“我的眼睛太疼了。”

    “不要紧,我读给你听。”Reid回答。

    Sword转过头去看Reid,却发现他还在专注地浏览着书脊,并没有留意到Sword的反应。

    “《丁尼生选集》……你还记得吗,刚才电视剧的最后一集引用了丁尼生的诗。”Reid说着,将一本薄薄的册子从书架上取下来。

    Sword眨眨眼,想起刚才的电视剧确实引用了《尤利西斯》的句子。

    “来吧。”Reid拿着书往沙发那边走去,“我们从《尤利西斯》开始。”

    Sword跟了上去,在Reid身边坐下。

    只听Reid翻开书页,清清嗓子,就已经开始读起来:

    “这太无味——当一个闲散的君主,安居家中,在这个嶙峋的岛国……”[1]

    Reid读诗时的声音和平时不同,Sword向后靠在沙发上,忍不住被独白体的讲述带走,深入了故事里。

    “……死亡终结一切,但在终点前,我们还能做一番崇高的事业,让我们配称为与神斗争的人……”诗读到大半,Reid转过视线,看见Sword眨眼的频率变高了,停下诗文,轻声问道“……Muriel,可以休息了吗?”

    Sword做了个深呼吸,慢慢回答道:“我就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别关灯。如果你发现我……请把我叫醒。”

    “好。”Reid答应着,点了点头,看Sword换了个姿势半躺下来。然后,Reid将视线转回书页上,继续读了下去。

    Sword闭上酸涩的眼睛,让思绪集中在Reid的声音上。

    “……我决心驶向太阳沉没的彼方,超越西方星斗的浴场,至死方止。也许深渊会把我们吞噬,也许我们将到达琼岛乐土,与我们的老朋友阿喀琉斯会晤……”

    Sword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沉入睡意。

    “……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

    嘴里继续吟诵着早就背下来的诗句,Reid看向呼吸逐渐平顺起来的Sword,念完诗歌的最后一句。

    Reid小心地放下书本,感觉到手中被放入了一些渴慕已久的东西。这东西沉甸甸的,而他的心脏正因此被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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