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或不砸。
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花如令不可能一拍脑袋就做出决定。虽然蒙旭应允他,可以不计手段解开玉佛之谜,但谁也没想过用砸碎的方法。
一旦犯了选择困难症,人就会找些事转移注意力,企图拖延时间做出最终决定。
晏归舟旁观花如令寄出几封信,几天里布下天罗地网,对宋问草来场瓮中捉鳖。
眼下,持续了十多年的明暗处境瞬间互换。正是诓了宋问草一个毫无防备,不费力气地将其与其女儿孔雀王妃拿下。
当宋问草猝不及防栽入陷阱,破罐子破摔地爆出了当年内情。
犯下数起杀人越货勾当大案的铁鞋大盗,原来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受人之托来盗取瀚海玉佛,十二年前被杀的是哥哥。
“花如令,如果不是你好死不死地帮人保管东西,又多管闲事想抓拿铁鞋两人归案,你儿子怎么会被我顺手刺瞎了!
不过,你们父子倒是一样蠢。花满楼居然尊我为医道之师,认贼为师十二年,完全不知我是故意为之。人懂得越多,越会清醒地明白,他这一辈子只能是瞎子!哈哈啊——”
宋问草的猖狂大笑戛然而止,屋内忽的静寂下来。
陆小凤忧心忡忡地看向院门内,来来回回不停走动。铁鞋毫无人性,这话可别刺激着花如令与花满楼,两人到底有没有事啊?
片刻后,听得不远处门被缓缓推开。
花满楼少有地满脸落寞,微微步伐不稳地走出小院。真相来的时候,往往极其不讲道理,会彻底颠覆人的认知。
“花兄……”陆小凤一下子卡住了,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是找不到更好的安慰话来。花满楼幼年被害双目失明,被仇人欺骗十几年,这种事情真不是随随便便就彻底释怀的。
陆小凤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晏归舟,「小晏,上!你最会说话了。」
「上什么上?你忘了,我一点都不擅长安慰人。」
晏归舟只好赶鸭子上架,搜肠刮肚急中生智,捡着什么说什么。
“花兄,此次我来得匆忙,登门拜访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这就草草弄了一些芝麻、黑豆、灵芝等物。”
晏归舟压根不提什么铁鞋,这会毫不含糊,匆忙间从客房里取来一只布包。
“我这药材准备的虽不齐全,但药方是十分管用,相传来自早年汉室皇家秘药。还请笑纳。”
“药材?药方?”花满楼正因宋问草自爆旧案而茫然若失,这下更是一头雾水,晏归舟突然说的是哪跟哪?
他却没有闻错,布包里透出淡淡药材味。
此次晏归舟与陆小凤是来送重要线索,压根无需客套的见面礼。
姑且不论那些,芝麻、黑豆、灵芝等的药材能治什么病?反正不会是治眼疾,送药方又从何说起?
倘若东方不败在场,一定会觉得当前的场景七分熟悉。
晏归舟从被送店铺中得了灵感,活学活用一招。这几天去了附近山林采了些许,像是灵芝、何首乌等野生药材,经医馆大夫鉴别实为好物。
花家富家一方,当然不缺好东西。但治疗脱发的秘方,不少都是皇室之秘,感谢当年与赢大宝不吝分享。
“人要为自己的话负责。砸佛的提议出自我口,我总该负责一二。眼看着花堡主为此烦忧不已。这人上了年纪又多思多虑,大把大把掉发的可能性非常高。”
晏归舟自觉这一套逻辑毫无问题,只送对的不送贵的,她慎重其事地将包裹塞给花满楼。
“花兄,请收好。我能做的不多,正是不和花兄客套,才拿出防脱发的秘方。当然了,有关药效不如请其他大夫再商榷核实一番。我对扬州不熟,这后续便也由你全权做主了。”
刚刚,屋内是压抑的死寂。当下,院外却是古怪的安静。
陆小凤张口结舌,完全不知怎么接话了。
他知道晏归舟往山里跑,以为就是人无聊了采药材赚点零花钱,哪想到有这样一出在此等着。这真,真是让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忽而,且听开怀笑声起。
花满楼抱着装满药材的布包,展颜一笑仿佛天光破重云。这一笑,彻底扫去了十二年压抑的黯然神伤。
屋内花如令听得也是一愣,他刚把宋问草彻底废了,想着要怎么面对此事中最为无辜的花满楼。
这也看不懂院外的情况了。一走过去,发现花满楼难收笑意,陆小凤满脸无奈,只剩晏归舟有礼有节地向他点头致意。
等一等。
如此熟悉的表情,可不就与提议‘砸开就好’时有八分相似。
顿时,花如令只觉古人说得对极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前脚才解决一个麻烦,后脚就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
花满楼努力收敛了笑意。过去他有父兄诚挚关怀,而今更有良友如此,此生哪还有什么黑暗无光。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将布包慎重地给了花如令,“铁鞋之事了却大半,瀚海国王应能妥当处理王子与王子妃的问题。砸佛的事,爹现在也不用愁了,可以认真地细细想。”
怎就不愁了?
果然一入江湖岁月催。花如令发现年轻人的世界变得太快,多大点功夫,他就听不明白了儿子的话了。
晏归舟却保持一脸正色不再解释,走过陆小凤时,似是不经意地踩了他一脚,眼神扫过两撇胡子。
「记住了,我不只有治脱发秘方。下回再让我即兴表演,就让你知道脱毛秘方的正确用法。」
陆小凤读懂了这一危险十足的眼神,下意识摸了摸胡子。他容易吗?为博朋友一笑,差点搭上了最重要的四条眉毛。
花满楼听得清楚谁踩了谁,一猜便知发生了什么,摇摇扇子煞有其事地保证。
“陆兄,别担心。如果眉须受损,应能很快长出来的。治疗脱发的药可以帮着长胡子,天下药理一般相通,届时我会帮你配好药膏。我信小晏的话,你也该信她。”
你说什么?相信谁!
陆小凤目瞪口呆看着两人先离去,就被花如令拍了拍肩膀。
“陆公子,辛苦了。我先去把地牢里的人安排好。”
花如令索性不问三人在打什么哑谜,真相该在布包里。“至于佛像的事,明天,我一定会做出选择。”
选择?
陆小凤环视了一圈空空荡荡的花园,是他该选择一些靠谱的朋友才对。
默数了一遍交友情况,认识的人很多,但能真正信赖的也就几个。头一回觉得西门吹雪的生性冷僻很好。
“我就不信。西门也会被带偏。”
陆小凤嘀咕着,赌局有输有赢,而他的今日吃瘪也总能找回来。
**
砸!
花如令最终横下心赌上一把,押注晏归舟判断正确。
不论佛中到底有什么,中秋一过,他会亲自押送宋问草、孔雀王妃等人去西域瀚海,把陈年旧事与玉佛之碎与蒙旭说清楚。
‘咔兹、咔兹——’
随着玉裂声响,瀚海佛像从头到脚碎了一地白玉残片。
晏归舟却没有亲自动手。将使用几分内力等注意事项教给花满楼,陪着找了好些玉石练习一番,该让玉佛碎裂在最合适的人手中。
玉碎了,由它引起的陈年旧事也散尽。
这一刻,花满楼感觉心底的旧日阴霾烟消云灭,而听花如令惊呼神奇。
玉佛碎裂却腹有乾坤,立着一个长方形的非金非铁之物。
只见它如同手掌大小,四棱卯榫齿槽交错,不难推测这是某种机关盒。
晏归舟看不出此物的年代,但能确定四面的刻字是后来加上去的。“咸阳古道音尘绝,城上云凝万古愁。死魂犹望采紫归,故国东来渭水流。”
一首打油诗,由以前人的诗句平凑而成。
“死魂犹望采紫归,此句的成诗时间最晚。该是宋帝赵正在位时期,施姓文人所写。”
花满楼却不明白这些想表达什么。“四句诗来自四首诗,都是对秦汉旧事的怀古之作。在机关盒上刻诗,又把此物以鬼斧神工秘藏玉佛内。隐秘行事至极,真就有些古怪了。”
晏归舟对以诗藏秘的隐晦手法却不陌生,上辈子就追查过六十四字古诗所藏。
问题来了,瀚海玉佛与前朝赵正的藏佛是同一尊吗?
南宋年间横空出世的铁血皇帝到底有何来历?此人究竟是赵正还是赵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赢大宝认识的嬴政吗?
晏归舟摸着机关盒刻字,谜题总是解开一个又来一个。不过,她再也不想只围着怪诗打转,随缘调查就好。
“如能顺利打开机关盒,也许会有更多提示。接下来的事情全凭花堡主定夺,若不嫌弃我解密查得慢,需要搭把手就尽管吩咐。”
“后面的事情,真的需要依仗两位。该是请你们不嫌弃我才好。”
花如令想请陆小凤联系朱停,论机关术当属鲁班神斧门为最,且有一线希望解开眼前的奇怪机关。再说晏归舟,尽管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剑走偏锋颇见奇效,都让他想试一试防脱发秘方了。
直至中秋,一众人都留在了淮安。
东方不败得知晏归舟要延长假期,又听闻了铁鞋落网,索性把到冷梅斋找人的司空摘星也带到淮安。这下偷书页三人再聚首,偏偏有些秘密不能言,只能深藏腹中。
何以解忧?唯有对打。
晏归舟没多叙旧,而主动提出与东方不败过几招。
南山翠屏,淮水之侧,一时卷起千层浪。这几天,常见飞沙走石起,两道身影不时于半空交错。
若多加留意,有心人会发现夕阳斜落,离开河岸的两人之所以披上轻薄斗篷,那都是对练到衣衫褴褛了。
不过,终有月圆,夜静人闲。
不承认蹭吃了中秋宴的东方不败登上北行夜船,月色中留下晏归舟遥望客船渐行渐远。
“秋分将至,风露立中宵,小心着凉。”
花满楼独自提着酒壶来了码头,不劝添一层衣,而敬一壶酒。“喝些酒添些暖意也好。我酿的,希望尚能入口。这来道一番谢,谢谢小晏的用心良苦,大恩记于心。”
晏归舟并不好酒,今晚倒是接了下来。
“真谈不上费心,铁鞋之案只是赶巧。酒,我接下。一壶酒,放下前事。花兄别再觉得我于你有恩,不然我反倒为难,好吗?”
花满楼沉吟半晌,笑着应到,“好。”
两人不再多就此多言,持壶随月,一边喝一边离开码头。
一路无话,却不尴尬。
晏归舟想着几日来的对战所悟,她与东方不败的战况激烈,但没有真正伤了对方。
然而,两人不到相互坦诚心法的地步。现已可查,东方不败的出招奇快,如能突破体内阴阳逆冲,必能更上一层楼。
可是,她目前无法仅通过对战推断出葵花宝典所录。能做的仅是通过实战领悟更多,也希望对方心有所悟。
不知不觉,花家堡近在迟尺。
花满楼拎着空酒壶,还是开口打破了安静。“世间多有人云亦云,却难辨魔亦非魔。这几天,你抓紧一切时间与木白对战,我不知道其中因由,但明白很多事难免欲速则不达。
作为朋友,很多时候无法以身代之,只求尽力而为。木白心性坚毅,小晏别太过忧心,问心无愧就好。”
“可是,如果我问心有愧呢?”
晏归舟没有解释为何深藏一分愧意,这种情绪原是没有的,只因关系渐近才会滋生出来。
一张关键的书页,偷走后的对与错,隐瞒后的利与弊,都需要时间来验证结果。
也许,正是和花满楼相处了几天,旁观了宋问草的欺骗及其败露,少有地让她多了些愁绪。
“偶尔,我也想什么都实话实说,偏偏人在江湖,谁也不能完全地恣意而为。”
晏归舟说着将空壶化作粉尘,任凭其散于风中,笑着摇摇头。
“不说这些。月圆了,酒喝了,人也该忘忧了。你与花堡主明天动身去边关,有陆兄相帮押送铁鞋一众。我信得过他的本事,但别怪我没提醒你,留心着些他那吸引麻烦古怪体质。不然……”
*
不然,古怪体质可能会传染。
十月下旬。
晏归舟只身前往关中,来此目的有三。
接手的兵器收购铺一家分店正在华山附近,与珠光宝气阁有生意往来,她刚好来全面了解一番。
再次,根据司空摘星的情报,此地有青衣楼活动的痕迹。追查青衣楼时,不妨顺道走一趟咸阳。虽然机关盒尚未破解,但上面的打油诗句句都说咸阳,只不定能碰运气查到点什么。
运气却见不得好。
晏归舟想着抄山路小道,不想距离出山没多远了,连降三天大雨。不想冒雨赶四五天的路,只能窝在山洞里靠干粮、野果为食物。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放晴,第一件事打些野味吃,但找了许久没见着出来觅食的山鸡等物。
‘嗖——’‘咚!’
终于,发现一只飞鸟掠空。是不假思索扔出一根树枝,如利箭刺去,隔着老远将其击落。
晏归舟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反应慢了半拍。刚刚似乎走眼了,击落的似乎是一只信鸽。别管是不是,先把猎物取回来,有肉吃一口再说。
掠向树枝飞射的方向,却意外发现此地还有其他人。
男人二十来岁,手握长剑,竟还穿着白衣在雨后密林中行路。
“你杀的鸽子?”男人的语气听着十分冷淡,却潜藏着不易察觉的两分期待。他的目光扫过正中鸽头的树枝,这手法与杀人的剑法有五相同。
喜欢一袭白衣出没,最近在关中的,恐怕就是那位了。
两年前,西门吹雪开始行走江湖,或下帖与人比剑,或追杀一些江湖败类。基本没谁活了下来。
算算时间,西门吹雪应该是挑战完华山派没多久,这路线倒也对的上。
晏归舟迟疑着点头,暗道鸽子下坠的死亡姿势不够谨慎,两片羽毛好巧不巧飘到白衣人的头发上。
眼下,是提醒他?还是不提醒呢?话说回来,白衣人的气色有些虚似乎受伤了,那他是西门吹雪吗?
听多了陆小凤的闲谈,西门吹雪基本被盖章洁癖两字。
哪怕那是鸽子羽毛自己动的手,可他会放过往头上插鸽毛的人吗?
最近,怎么老遇上这种非常严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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