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图南自己的家,在南方一个三线城市,背山靠海,风景秀丽。

    而原身的家,在魔都附近一个地级市,当地经济发达,家家户户日子都过得不错。

    图家父母经营着一家规模还行的药店,收益不错,原来的老房子是个学区房,前些年又在市里地段很好的一个小区买了复式楼。旧房子二老舍不得卖,说要留给将来女儿的小孩上学用。

    这里的“图南”,是他们三十多岁时才得的女儿,独生女。

    夫妇二人极为溺爱孩子,从小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图南”读书不好,学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他们也不逼她,反正健康快乐就好。好在这孩子生得格外漂亮,最后靠脸考上了大学。

    女儿外出上大学去了,图家夫妻二人难免有些膝下空虚。去年年底,图父往家里抱了条博美犬,起名为“美美”;今年端午图母又在小区地库捡了只小流浪猫,正好是吃粽子的时候,便给它起了个应景的名字叫“糯米”。

    图南刚回到“家”,指纹锁刚打开门,便听见一阵嘈杂的“汪汪汪”“喵喵喵”,惊得她倒退三步,怀疑自己走错了。

    “南南,妈妈的宝贝,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让你爸去接你呀!”图妈妈惊喜万分,从厨房走出来,随手解下围裙就过来搂住了女儿。

    图南盯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脱口而出:“妈!”

    “哎!来来来,箱子我来拖。美美走开,不要乱叫,记性差的咧!过年才见过姐姐,现在就忘记了!”图妈一边训斥汪汪叫的小博美犬“美美”,一边帮女儿把箱子提上楼。

    图南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女儿回家了,图妈高兴得很,又打电话把在店里的老公叫回来,让他顺便去市场买点排骨和小黄鱼。

    听到“鱼”这个字,原本安静趴在空调机顶的小橘猫糯米一下站起来,左右看了看,跳下地跑进厨房,在图妈脚下绕来绕去转圈,还发出嗲兮兮的喵喵叫,仿佛在说“今天有鱼吃呀好高兴”。

    图妈由得它蹭小腿,边切水果,边告诉它:“小黄鱼是姐姐爱吃的,只能分你一条。姐姐爱吃糖醋排骨、油炸小黄鱼,明天要去买东街口那家店的鸭骨架……”

    图南靠在厨房外的墙上,听着听着,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为了不被图妈发现异样,图南借口很累要先睡一觉,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这间卧室朝南,有铺着深绿色软垫的飘窗,白底绿花的清新窗帘,大床、床头柜、衣柜、书桌、梳妆台、全身镜样样都是欧式,与外头中式装修的客厅风格截然不同。

    床上铺着贡缎面料的四件套,躺下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想必是近几天刚晒过铺好的,为了迎接回家的女儿。

    一看就知道,这个房间的主人一定是个受宠的女孩儿。

    图南坐在床沿,垂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裙摆上,洇湿了大片深色。

    她不必见到图爸,就猜出肯定也跟她自己的父亲一模一样。

    或者说,这就是她的父母。

    只不过在这个平行时空里,他们有了不同的身份际遇,因此生下了一个同样名为“图南”但长相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儿。

    没有儿子。

    她是多么嫉妒这个“图南”啊。

    图南哭到哽咽。她活到二十六岁,人生看似一帆风顺,生平如果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她不是一个独生女。

    她的父母以及其余长辈都重男轻女,在她三岁时,母亲又追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她的弟弟。

    在城市里,人人都要面子,哪怕心底真的看重儿子,表面上都要做到一碗水端平,甚至表现得对女儿更加优容宠爱。

    图南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看起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的,家里长辈也个个待她和颜悦色。

    倘若她将心底最深处的介意说出口,估计谁也无法理解她,兴许还要指责两句“自私”“小气”“斤斤计较”。

    比如她初中时的好闺蜜。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没有同性好朋友的。初中那会儿有个小姑娘跟她前后桌,俩人家住得很近,一起上学放学,感情非常好。好到图南终于放下心防,跟这位闺蜜倾诉了自己心底最是意难平的事情。

    “你家里哪有重男轻女啊?我看他们都对你很好啊!而且有弟弟多好哇,可惜我爸妈是公务员,不能再生一个了。”

    听到这话,图南心都凉了。

    的确,鞋子穿在自己脚上,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

    那些从小感受到的微妙的差别,同样是父母的孩子,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仅仅因为性别不同,就产生了不同的对待,顺理成章的忽视,让图南经历过迷惑—痛苦—沉默。

    她介意的从来都不是得到多少,而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可惜这些,外人永远没法理解,只会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觉得脸上有雀斑也挺可爱的,你完全没必要成天找祛斑产品。”图南这样回她的“闺蜜”。

    这位小闺蜜,脸颊生了许多雀斑,为之苦恼多年,大多数的零花钱都花在购买祛斑产品上了。果然,听见她这么说,小闺蜜立马翻脸:“雀斑没长在你脸上,你当然可以随口夸可爱!”

    “是呀,弟弟不是你的,所以你也可以随口说‘有个弟弟多好’。”图南反唇相讥。

    二人不欢而散,从此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你说话,最初的闺蜜团一拍两散。

    后来,渐渐长大的图南学会了沉默,假装自己没有任何不平衡。从十八岁离开家乡那一刻起,远离了父母和弟弟的她,难得能喘一口气,不用再为血缘亲人带来的伤害而日日沉郁。

    因为得到的爱很少,所以她格外珍重自己。

    曾经她也愤怒过,不平过,试图吵闹抗争,又或是取得更好的成绩试探。最后她放弃了。

    当你的父母是拥有这样根深蒂固“重男丁”观念的人,再多的努力都是无用功。除非重新投胎换个性别,否则,哪怕女儿漂亮优秀一路名校读到博士,儿子废柴大专都是塞钱进,也无法动摇他们心中儿子第一的地位。

    图南已经习惯了,虽然偶尔想起还是会伤心。

    有时她看着父母打来的零花钱,给她买的新车,心里都在想:我情愿家里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不能给孩子买车买房,只要你们愿意一碗水端平。

    有时会看到一些言论,说年纪大了就知道有个兄弟姐妹多好了。可图南活了二十六年,依然无法与自己和解,她这一块心病已经病入膏肓了,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努力读书,拿下博士学位,拒绝父母的好意安排,远离家乡。如果有幸,再获得一份完整的爱——这就是图南最大的心愿。

    图南再也不愿意回到过去,却很想见见年少的自己,抱抱那个在懵懂委屈中默默哭泣的小女孩。

    幸运的人,一辈子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辈子都在治愈童年。

    现在,她坐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家”里,妈妈在楼下厨房忙着,爸爸在回家的路上。

    一家三口,没有别人。

    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场景。

    “如果真的有神明,那么,谢谢你……”

    谢谢你,换我来这个世界。

    谢谢你,圆我一生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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