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绍原本以为,迎父兄叔伯们尸体回京的那天,就是他这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
却万万没料到,真正的痛楚与折磨,还在这里等着他。
为什么十几年前叔父姬蘅战死沙场后,长公主就开始对皇帝离了心。
为什么他父王战无不胜,这一次带着五万姬家军去对阵素来国力孱弱的西凉却战死沙场。
为什么齐相如此大张旗鼓的想绊倒淮南王府,皇帝却视而不见。
为什么这些年来,皇帝表面上给足了淮南王府尊崇,暗地里却不断分权。
对付淮南王府,皇帝从来都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蓄谋已久。
姬绍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长野之战的尸山血海,浮现出父兄叔伯们浴血奋战,战死沙场的情形,他的指尖微微发抖,转身勉强走进内书房,没让任何人跟着。
弯腰干呕了一会儿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黑红一片。
都是皇帝布的局。
十几年前,姬绍的叔父姬蘅迎娶清河长公主,再加之屡战屡胜,被百姓称为淮南王府第二个战神,一时之间声势无两。
可他不久以后,便死于战场上的一支暗箭。
当年清河长公主失声痛哭,几欲昏厥,皇帝不愿看她如此悲痛,还曾亲自下旨,着礼部亲自负责,让姬蘅以国礼下葬。
那时候清河长公主是想过,要同姬蘅一起去了的。
于是,姬蘅下葬以后,清河长公主瞒着所有人去了太庙,还带着一杯鸠酒。
也就是那一次,清河长公主发现姬蘅的死背后另有隐情。
他被人下了毒。
这毒极为高明,初时不会显现出分毫异样,死后一月,尸体方才会浮现出青紫色的毒斑。
所以,为什么守灵半月以来,皇帝数次亲至长公主府探望。
为什么以忧心长公主身体为名,亲自下旨让礼部提前为姬蘅下以国葬。
初时看是殊荣,是尊崇。
可看着姬蘅身上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毒斑,那一日,清河长公主心中的寒意与恨意,几乎将她吞噬淹没。
可她奈何不了皇帝。
于是从那一天起,借口失了驸马,清河长公主从此闭门不出,不再踏足宫中半步。几年后,她高调宣布自己要再选驸马,随意指了姬蘅从前麾下的一名小将。
她要把自己,同淮南王府彻彻底底的绑在一起。
姬蘅虽死,可她身为未亡人,要替他守着淮南王府,要替他护着他想护着的一切。
十几年来,清河长公主养了无数暗桩,无数探子,为的便是能查清楚当年的一切,却万万没想到,铲除了一个姬蘅不够,皇帝还想对整个淮南王府下手。
回忆着方才清河长公主所说的话,姬绍抬起手来拭去嘴边的血渍,他想笑,却笑不出声。
原来真的有人,为了坐稳皇位,便能谋害忠臣良将。
原来真的有人,视人命如草芥,随意便能害得数万将士英魂埋骨他乡。
抬起手来拭去嘴边的血渍。
姬绍勉强笑了一下,吐了一口血沫,压抑下翻涌着想弑君的欲|望,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
是,长公主说的对。
他根本没有资格护着魏煦。
家仇未报,生死未知,他这一去,要面对的何止是沙场上刀剑无眼的危险?
姬绍闭了闭眼,叫了岑管家进来。
岑管家一早就在外间候着,听到声音连忙快步走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姬绍面前吐了一地的血,瞬间就被惊着了。
颤声就要让人去叫大夫,姬绍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没事。”
“岑伯,替我给施大人传个信…就说姬绍鲁莽,让他讲我今日所言之事,都当作一时胡言吧。”
岑伯急疯了,又是担忧又是生气道:“王爷,您自己都吐血了,还要跟施大人传什么话?!我先去叫大夫过来——”
“是要叫大夫…”姬绍喃喃自语道:“皇帝不肯让太医给魏煦诊病…他还烧着…”
岑管家没听清楚姬绍在说什么,看他的神情只觉得心慌意乱,索性差了下人去找使人诚传话,直接将人叫来了淮南王府。
施人诚见姬绍放弃了要带着魏煦一起离京的念头,忍不住松了一大口气,可看着姬绍神色有异,犹豫了一下,又劝道:“王爷,您且放心,七殿下在京中,下官定然联合长公主,想尽办法保他平安无事——”
姬绍望着窗外的大雪,看不清神色,只低声道:“离京之前,我要见魏煦一面。”
那一日,魏煦出了宫,急匆匆的赶来了淮南王府,身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袱。
姬绍备好了十里香,静静的坐在灯下,看着他的小殿下将一样样他出征后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从包袱里拿出来,金创药、提气丸、平安符…
魏煦在宫中的日子艰难,库里没什么好东西。
可他却将自己能拿出来的,能想到的,觉得他可能会用上的东西都带来了,一样一样的给自己交代用法,一样一样的叮嘱他注意安全。
说到最后,少年魏煦红了眼睛,有些难受的看着他,要他千万千万,要小些些。
姬绍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所有的情绪压在心里,他喉咙腥甜的厉害。
看着魏煦的眼睛,姬绍的眼睛险些也跟着红了,他死死的攥着手中的酒杯,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去他娘的,他现在就告诉魏煦自己心中所想,然后带着魏煦离京,彻底反了算了。
但只有那么一瞬间。
且不说皇帝害了淮南王府满门,父兄叔伯们的仇恨与冤屈,还要他扛着。
魏煦呢?
魏煦喜不喜欢他?魏煦愿不愿意同他一起过这样艰险的生活?
没有任何人,比姬绍更了解魏煦。
他的小殿下心思单纯,十几年来在宫中谨小慎微的活着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获封出宫,在自己的封地上过安生日子。
他有什么资格,让魏煦与他一同面对皇帝的明枪暗箭,有什么资格拉着魏煦跳进淮南王府的这一池浑水里。
之前想带魏煦走,是坚信自己一定会在战场上活下来,一定能好好地护着魏煦平安。
现如今呢?
姬绍忽然十分庆幸,自己从来不曾跟魏煦挑明他的任何心意。
姬绍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倒了半碗酒,一口气闷了下去。
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小殿下。
他怕自己多瞧一眼,就再也狠不下心舍他一人独自出京。
也怕自己多瞧一眼,便真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那天,姬绍喝了许多酒,但舍不得真的喝醉。
姬绍半靠在软榻上,佯装酒醉,不愿与魏煦道别,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
然而,他闭着眼睛佯醉没有多久,就听到身边悉悉嗦嗦的声音,姬绍感觉到魏煦靠过来了,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小声的叫他的名字,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也没有离开,坐在原处看了他很久。
久到姬绍差一点就要睁开眼睛,问魏煦怎么了。
然而,还没等他动作,姬绍感觉到少年魏煦,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往他面前靠的更近了些。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脸上,姬绍心口忽然跳快了一拍。
又过了一会儿,姬绍听见魏煦差一点碰掉了十里香的酒坛子,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绕是心中郁结千百种,此时此刻,姬绍也忍不住在心中轻笑了一下。
真是个傻东西。
姬绍仍然闭着眼装醉,他猜想着魏煦应当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小殿下担心他。
姬绍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便索性动也不动,装作醉得很了。
再下一瞬间。
姬绍感觉到唇上猛地触到了一个温润湿润的东西。
姬绍心头猛地一跳。
还未等他想清楚,少年魏煦再一次靠近他。
而这一次,魏煦像是笃定他睡熟了,不仅仅是亲了他一下,甚至还大着胆子,犹豫着,在他的唇缝里舔了一下。
闭着眼睛,姬绍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小殿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姬绍心口骤然一疼。
魏煦竟然…也是喜欢他的吗?
当时姬绍脑子里嗡地一声,心中万千情愫在那一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瞬间攥紧了拳头,方才心中苦苦压抑着的所有压抑与隐忍,在魏煦的这一个吻里灰飞烟灭。
他几乎是忍无可忍的睁开眼。
可对上魏煦目光的那一瞬间,姬绍眼睁睁的看着魏煦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
他甚至还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少年魏煦慌乱之下,撞倒了放在桌上的十里香,慌不择路的跑了。
姬绍起身就要追上去,想找魏煦问清楚。
可快步跟上去到了门口,夜里的寒风猝不及防的吹在脸上,将他吹了个透心凉。
生生顿住了脚步。
姬绍的喉间有些腥甜,他努力忍住,将自己钉在原地。
他不能去。
他不能追。
……
分明是在说着三年前的旧事,可说到最后,姬绍的眼眶撑不住慢慢红了。
垂眸望着魏煦的脸,他哑声道:“魏煦,当初我分明是清醒着的,却没有叫住你…你怨不怨——”
姬绍的话还没说完。
魏煦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蜿蜒而下,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狠狠的,用力的抱住姬绍。
魏煦浑身都在发抖,他抬起手来用力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语气有点变调:“怨!我当然怨你——”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
魏煦眼眶发红,嘴唇颤抖:“三年前亲你那一下,我都没尝出来究竟是什么感觉。”
“姬绍,我想亲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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