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若迷

    第六十五章  若迷

    不过是颗珍珠, 不过是个只偷珍珠的贼, 哪里值得他辛苦追寻，勉强忍耐。

    人对自己的人知总难免有所差错, 他以为自己好多了, 却发现遇见楚留香的时候还是如坠迷雾, 还是迷惘不自知。

    他背对着楚留香，脊背不自然的紧绷挺直, 也不晓得在与什么较量, 用力的骨头都觉得疼了。

    楚留香望着银环的背影，那一瞬间他觉得银环不要了的不是一颗珍珠一支珠花, 而是他。

    银环左手一紧，身体顺着手上的力道不受控制的后退回身。

    有些人明明武功顶尖, 却偏偏要拿来做傻事。

    银环一回过神对上的便是楚留香的眼睛, 清澈秀逸, 脉脉含情。银环下意识要挣开, 楚留香却不肯放手。

    “冷姑娘……”

    金灵芝一见连忙放下猫, 伸手一拉腰上束着的紫金带，一柄软剑精光四射冲着楚留香拉住银环的手便来了：“臭男人！放开！”

    楚留香动也不曾动，胡铁花一闪身，人在水池里却灵活的像是一尾鱼，双手接住金灵芝的剑，笑嘻嘻的：“人家还没发话，姑娘你怎么比人家还急？”

    金灵芝气红了脸，将剑一削一抽, 胡铁花立时放手，往水池里一躲。

    金灵芝被胡铁花引去了注意，气急。

    水池里的其他人，瞧瞧这头又瞧瞧那头，眼睛耳朵忙都忙不过来。

    别说，闯进来的两个姑娘各有各的风情，一个像火一个似冰，一个如人间富贵花一个若天上白雪莲。一个是新识成冤家，一个旧爱老情人。你说有趣不有趣，看头大着哩。

    银环只想楚留香赶紧放手，金灵芝一剑劈来他并不担心，楚留香的朋友他几乎都知晓都听过，猜的出来。于是他不怕胡铁花受伤，也不担心金灵芝吃亏。

    “我说了，不过颗珍珠，不值得我计较，且当送了他又何妨。”银环眉心紧蹙，他想要忍下，却还是忍不得，“将手放开，你沾湿了我的衣裳。”

    楚留香闻言，心绪越发复杂。他一时间想了许多，想到初识时银环明明白白嫌弃他脏，如今也分明嫌着，不晓得是嫌水脏还是别的什么，却都闭口不言。

    他想起银环的性子说不上嫉恶如仇，但真遇上盗贼恶人也不会袖手旁观。他记得银环说，他不怕偷因为他富有，可世上总是穷人多，遇见了便管一管。他想，银环今日收手不仅是信自己会处理，也是想起了自己曾对他说过他有一个烤鱼很好吃的朋友吧。

    楚留香握着银环的左手手腕，摸到了一只手镯，如银环所说，纹路像是一条细细的麻花。这个姑娘明说了不喜欢他，却带着他送的镯子，明明这镯子与他今日装扮并不般配，他该换上一串珊瑚珠才最好看。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乍然撞破了男女间的事情，却不是害羞也不是恼怒更加不像吃醋，只是背过身避开他，只是帮他解围，说他不计较。

    楚留香瞧银环不懂，心下却酸的发软发涨并着些许慌张，有什么东西要一路从心口溢出来。或许是见他不到的想念，或许是偶然见到觉得美丽的四时风物想到要送给他，又或许只是这一时心动不能自己。楚留香怕银环这一走他们再见又不知是何时，他怕如今有些话不同他说，说不清楚，日后银环对避而不见他看怎么好。

    怎么会，怎么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升起这样不同寻常的喜欢。

    但现在时间不对，地点不对，环境更加不对，许多话不好说。楚留香只能放轻了声音，小声哄着：“我请你吃鱼好不好？你总得让我赔个罪。我处理好了事情便来接你可不可以？”

    银环抿了抿唇，楚留香好像知道他会拒绝似的：“你说过的相逢分别皆随缘，既然缘分让我们遇见，冷姑娘莫不是要食言。”

    银环将拒绝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你且等我片刻，我请你吃糖，好不好？”楚留香认真的望着他，“我瞧你瘦了些。可有好好吃饭，夜里又不睡了？”

    他专注的望着你，轻声细语的哄着你，好像你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似的，好像你就是他的情之所钟似的，好像你拒绝了他，他便会很难过似的。银环明知道不是，可他望着楚留香的眼睛，却总是情难自禁，心难自控。

    会有一个人瞧出你是胖了还是瘦了，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可是那么简单的两句关心，除了楚留香没有人会问会在意。

    银环其实并不想楚留香难过，这个人笑起来才最好看。

    “你拿别人的洗澡水沾到我身上，太脏了。”

    “那我擦一擦。”楚留香缓缓松开手。

    银环敛下眉眼：“先走了。”

    “好，晚些我去找你，行么？”楚留香温声问道，他沉沉的嗓子含着温和的笑意，“带你吃鱼去。”

    银环没应声。

    那头金灵芝气的站在池边却进不去，只能跺脚：“你若还是个男人，就滚出来！”

    胡铁花伸出头来：“我自然是男人，只可惜没穿裤子，怎么敢出来呢？”（注）

    金灵芝咬牙跺脚就往外走：“我谅你也不敢跑！我就在外面等你！”

    银环抱了桂花跟着出了门，在门外金灵芝跺脚红着脸，咬牙切齿的说要将那个男人剁碎了喂狗。

    银环知晓他们不会过火伤了一个是一回事，知晓具体事态发展又是另一回事，金灵芝到底出剑是为了他。可他手腕着实湿的难受，半边身体都挺僵了，拎着自己的手臂像拎着条肮脏的死物，桂花和扇子都呆在他的右臂上，活似个半身不遂的。

    金灵芝见他面色不好，想江湖人喊打喊杀从不新鲜，可银环不懂武功，只是个寻常姑娘，便是瞧着冷静胆子大那也只是瞧着，说不准心里头会多害怕。当即赶人回去，又说帮银环教训人，又说莫让银环碍手碍脚。银环承了她的好意。

    他抱了桂花回了客栈，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干净，又没忍住一直来回搓洗自己的手腕，只觉得当时那种湿热的恶心感一直驱之不去，脏得难受。

    他想将银镯子摘下来，却又舍不得。明明说了不喜欢，却戴着那人送的镯子，当作了宝贝。他知道楚留香定然是有发觉，可他就是莫名执拗，不肯将镯子摘下来。他有时做梦，稀里糊涂的什么都听不明白，什么都看不明白，只是难过。但当他醒过来瞧见这只镯子的时候就会好许多。他想起楚留香，心里头总是一时空一时满。

    他只是想啊，不论楚留香喜欢过多少人，又对多少人很好，至少那是唯一一个他喜欢的也肯喜欢他的人。

    只凭这一点，足以慰平生。

    至少这一生，他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也喜欢着他。哪怕那个人还会喜欢很多人，哪怕那个人是他欺骗来的。

    楚留香果然在城里最大的客栈找到了银环，他敲开银环的窗子，像是一阵春风吹开门扉。

    银环只穿着里衣，手还是湿漉漉的。

    楚留香连忙钻进来关上窗： “怎不多穿些，外头风大。”

    银环擦干手，取了衣服穿上，楚留香摸着鼻子挪开眼，将手中的发簪与油纸包放到桌上，珠花中心的花蕊已经重新点缀了上去：“我同你说过吧，我的朋友。他什么都很好，只可惜只有一个毛病，瞧见了好珍珠就挪不开眼管不住手，今天的事也算给了他个教训了。你尝尝这糖，我吃了一颗，挺甜的，我猜你会喜欢。”

    银环扫了一眼桌面，没动弹。

    楚留香总能猜准了他，笑着道，“那位金姑娘的剑确是凌厉，老胡差些没接住招，不过到底解决了，你不必担心。”

    银环低低答应了一声，自去换了身素净的裙子，没有精致的刺绣也没有华美的珠宝点缀，只是袖子裙边颜色特别，从雪白渐渐染成水色，一举一动翩然飘渺。像是一不小心就要飞了起来。

    他随便取了只银簪子绾了头发，耳坠也没戴，只在脸上浅浅画了画，点了胭脂在唇上。

    楚留香坐在一边等他，桂花年纪大了越发不爱动弹，呆在猫窝里和尾巴玩儿。

    楚留香望着银环梳妆的背影，心神好像倏然就被拉回了江南那座种着桂花粉墙黛瓦的小院里。明明有许多疑团没有解开有许多事情在夜里等待着他，此时此刻他的心却是安宁而沉静的。

    银环放下胭脂，楚留香知道他好了，走近两步，像是当初一样手搭着银环的椅背，微微弯腰含着笑道：“冷姑娘，路有些远，我背你去好不好？”

    银环僵直了脊背，曾经觉得熨帖的体温如今透过衣裳传到皮肤上却让他觉得难捱。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略微避开楚留香站起来：“不用。”

    楚留香身形一顿：“那好，我们走过去。我去抱桂花。”

    银环抢先他一步将桂花抱起来：“我自己来。”他垂着眼，“那颗珍珠你那位朋友喜欢就送了他吧，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楚留香钉在原地，他愣了一瞬才接口道：“不稀罕的珍珠他可瞧不上眼。”

    “我做海上的生意不缺这些。你拿走吧，我不要了。”银环摸了摸桂花的脑袋，“我看天也不早，天黑了不好走路，厨房已经煮了桂花的鱼，不然……”

    “不然我抱你去吧。若你觉得我背着不舒服那换抱着，保准稳稳当当。”  楚留香只好将珠花收回怀里，他摸了摸鼻子，唇盼微弯，玩笑似的眨了下眼睛，声音却不自知的放轻，“我从池子里出来拿凉水浇了，身上没沾别人的洗澡水。”

    银环背对着他蹲在猫窝前，楚留香在他身边蹲下来，他展开手掌，筋骨分明修长妥帖，同他的人一样好看的手。

    “你看，干净的。楚某记得冷姑娘说过，洗干净了就不嫌我。”

    “楚留香，你是如何做到前一日与他人恩爱，这一日在我面前殷勤的？”银环一下一下亲亲的梳着桂花的背，指尖沾了一根根细软的猫毛。“我想在你身上留下痕迹的那位姑娘才更需要你去在意。至于我，你干净不干净，脏或者不脏都与我没有干系的。”

    楚留香沉默下来，他俊朗风流知情识趣，女孩子对他主动多是寻常。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喜欢的女孩子投怀送抱他又怎么可能做一根木头。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问银环是否生气可是吃醋，可现在他隐约晓得都不是。只是他与银环不合适。

    阳光从窗户纸上透进来，房间一时安静得可以听见有人上下楼梯开关房门的响动。

    “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但是她同我说我们两个人的世界相差太远，不论是她勉强跟着我，还是我勉强留在她身边，都是不会快乐的。只能是短暂的缘分。”楚留香的声音轻而和缓，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你可也这样认为。”

    “不过是不够喜欢罢了。”

    银环终于抬起头，他望向外面的阳光，“楚留香，你若当真爱她，爱到至死不渝，爱到非她不能，爱到念念不忘，那么能与她在一起怎么可能会不快乐。你若真将一颗心都给了她，见不到她才是当真不会欢喜。”

    这是楚留香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

    他不由认真的望向神色浅淡的姑娘，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银环的脚边落下一块块分明的光块。

    “真的喜欢，是牵肠挂肚。山海万万里，天高了无边，而你一眼瞧去竟都只见了她。她若住在你心里，你万万瞧不见我。她一定同你说，遇见你便已足够慰藉此生。谎话。慰藉一生，岂非她一生只爱了一个你，想着你念着你却只能从回忆找到你，得多难过。”

    “楚留香，如果你与在一起会不快乐，那么不过是你不够喜欢她。至少没有喜欢到瞧见她便觉得欢喜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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