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江南雨

    第八十七章  江南雨

    江南多雨, 杭州又下雨了, 银环推开窗，对面小楼的主人今日也没有回来。

    他不喜欢全知全能, 他想要参与他人的人生, 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但人偶尔有所妥协, 至少可以安心的等一个人回来。

    银环点燃烟草，斜坐上窗沿望着对面发了会儿呆。烟雨迷离如雾, 远山拢罩云岚, 一切都模模糊糊轻飘飘的。

    他坐的有点累，单脚一起踩上窗框, 觉得脚凉才发现忘了穿鞋。

    雨丝虽小却细密，风一吹便斜进了屋子里, 扑面寒凉。

    吐出一口呛鼻的烟气, 就着霏霏细雨, 银环抱住自己难得静下一次心, 细细思量起过往。

    他想着花满楼, 多好的一个人呐。

    他会每日送他一枝花，会用心的准备送他的礼物。他不在意他的身份，不在意他的欺骗，他说他喜欢他，会与他一生一世。

    他温温和和的笑，说他在他的心中是蝴蝶。

    他背着他走在月光下，认真的同他说，你很好。

    他静静的在他身边坐了一夜, 在阳光下一遍遍说很愿意听他说话。

    他还记得他在耳边轻而温柔的笑，他记得他说，“那我们谁都不要先跑。明日一起醒来，一道用个早饭，再一道出门。好不好？”

    他答应了，可最后似乎还是先跑了。

    是他违背了承诺，丢下了七童。

    雨声轻微，银环回望过去，他当真一无所得么。是贪心不足吧。

    他想起苏梦枕，他执拗着要他的爱，死死抓着不肯放开手。可其实退一步，他若能退开一步便得了一位好兄长。哥哥不曾爱他么，亲人的爱也是爱啊。

    还有黄药师，他的师父，他若少要一点，更甚至莫要痴心，他只当他是师父，那么一生也会欢喜顺遂吧。

    楚留香不是个好情人，却是个很好的朋友。他对他的朋友从来很好，可生死相托，可一生相记。做朋友比做情人好，因为他一定不会在乎朋友是姑娘还是公子，他只会潇洒风流一笑，敬他一杯美酒。随后，朋友还是朋友。

    这样想一想，他好像便好了许多。不去计较几多爱恨，不去计较得了真心几分，也不计较自己放在心上唯一之时，他们将自己放在何处。很多事，不计较，就不疼了。

    他就是计较太过，偏偏想要自己得不到的那一份心。

    现在想一想，他在心上强塞了那么多人进去，谁都不再是唯一的了。和他们兜兜转转，也算勉强公平了吧。

    没有人规定先来的人一定先被爱，没有人承诺待一个人一定要看重一辈子，更加没有人应允所爱的一定是全部的你。

    他太疼了，那么多的求不得，那么多的意难平，爱已经用尽了力气，若还要去恨谁，怎么舍得，哪里来的力气。索性撒开手去，索性糊涂一点，千万别较真，是自己的错，便不必去恨别人了。

    银环握住自己的脚踝，那里似乎应该有一道伤疤，可你看，那里没有，干干净净。他浑身上下一道疤都没有。所以，你去信吧，信自己值得，信会有一个人，你好好对他，他定然也能回报你。你信一信自己，也没有那么不好，信那个人说了喜欢就一定能只喜欢你一辈子。

    那个人因你先来而喜欢你，他也愿意接纳全部的你。你若问，想来他也能承诺一生在意。

    你再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过去纷纷扰扰太多了，他们待你也是真心很好，你既然不恨，又为何将自己困锁。你只是……只是……

    雨丝打在脸上细而密，原本只觉得凉，而后便结成了一串串水珠自脸上落下。

    自己骗自己，骗不过去啊。

    只是啊，你可能，配他不上了。

    若爱一个人却做尽了让他痛苦悲伤的事，这样的爱本身就是不应该的。可你与他早背道而驰，做不了同路人了。

    你看，他爱惜生命，你却视人命如草芥。他愿意帮助他人，你却恨不能毁去一切抢夺他的事与物。他爱自由，你却想把他藏起来，只笑给自己一个人看。

    花满楼错了么，他没有错。善良温柔体贴等等这些美好的品质是没有错的，若说错了，错该错在银环自私自利心胸狭隘吧。

    他在这里等着花满楼回来，像是罪大恶极的犯人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那毒气味大，花满楼一闻就能发现不对，可万一。万一错了一步，那位姑娘罪就受大了。

    他亲手害了花满楼想要救的人，一个无辜的人。这个人因为喜欢一个很好的人所以被他记恨，或是受尽折磨或是香消玉殒，这两个后果花满楼受不起，于是他也受不起。

    银环记性很好，他记忆里的人都还那样清楚鲜活，可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自己了。他回想起自己最好的时候，最好的模样，却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回去了。

    他回望那些人，还是痛苦。

    他还是想啊，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也曾神采飞扬，自诩非凡，他也曾目无下尘，骄傲肆意。他还记得他对那个老和尚昂着头颅，理所当然似的说，小和尚喜欢他，小和尚当然最喜欢他。好像那个小和尚不喜欢他才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最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想啊，他那么好，修为高深，天赋卓然，是天之骄子，是神仙人物。他长的这样好，多少人瞧见他便丢了魂似的，小和尚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可事实上，那时候他似乎除了天赋高修为好容貌艳，便再无其他可夸得出口的好处。

    他不爱读书，不懂风雅，人的道理没学多少，整日便只晓得打扮漂亮，只喜欢听人夸赞。别人一句不好，便能欺负到他哭着改口。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七童惹你生气了，你该同他闹呀。撒娇也好哭也好，骂人也可以。那个姑娘不知羞往你心上人怀里抱，你就治好她，然后当着她的面亲七童，非要七童说只喜欢你一个，你气回去还不成么。

    七童性子好，你哭一哭，你同他哭一哭，便是你在他脖子上咬上个牙印消不掉，他也定然不会恼你的。

    蛇妖，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学的越多，越像个人，胆子反而越小。畏畏缩缩什么也不敢做，只敢背地里算计，满心的晦暗心思。

    你该变好了的呀，你会了那么多东西，你懂了做人的礼数规矩道理，怎么反而成积了满心的毒，再不安心呢。

    银环抹去满脸的雨水，单薄的里衣半湿不干的黏在身上。

    烟杆抽不出味了，银环丢到桌子上。床上摊着火红的衣裳，他熬了一夜又一夜终于全数绣完了。

    雨渐渐大了，淅淅沥沥敲在屋檐上，门窗上，将青石板的路打了个透湿，捧出一个个小水坑来。有路人撑着油纸伞走过，二十四竹的油纸伞。

    银环下了地，合上窗，对面的小楼渐渐渐渐被裁剪成细细的一线，最后消失。

    银环换了身衣服，将红衣叠起放进雕了并蒂莲花的红木盒里，锁上锁。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就都留给自己吧。

    不过又一次有始无终，遇见花满楼已经是难得好运气，全部都留给自己吧。

    若爱成了伤人的利刃，他宁愿刀尖对着自己。总好过伤了他，然后自己一败涂地。

    银环不想等真的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之后，再来求花满楼的原谅。伤痕这种东西或许不会被看到，但痛过的永远不可能消失抹灭。

    那些人，若没有爱上，会是很美好的相遇吧。奈何心不由己，无法回头。

    银环抚过并蒂的莲花，忍不住嗤笑一声。他们，那些人，他拼尽所有想要得到一点留下一点的人竟然都成了过去。

    好不好笑啊。花满楼也将要成为过去了。

    痛苦疯狂，却连恨也不敢。

    说着什么不爱上就很好，说着什么得到的亲情很是难得，什么爱太累了，不想去恨。说到底，便是他们是因为是好兄长好师父好朋友，所以才不能恨，恨不得。所以挣扎去爱，所以只能用另一层身份来安慰自己。

    你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花满楼，却偏偏，偏偏不能忘，偏偏舍不得忘。你若将那些人都忘了，或许也能同七童好好来过，你同他好好来过不行么。

    可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哥哥也曾说他过一句很好，舍不得师父送过他一枝桃花，舍不得楚留香带他看过太阳升起说过壮丽天下。

    他的心已经装进太多，不堪重负，再不敢忘。

    好在，我及早发现我们并不相配。七童，我还可以给你退路。我们不要再走到不堪的境地里去了，我可以悬崖勒马，及早回头，不再重蹈覆辙。

    至少我可以治好你的眼睛，然后好好与你分别。

    天涯路远，总能各自珍重吧。

    你能记住最好的我，我记得最好的你。多好啊。

    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也能回来，再同你讨一杯茶喝。

    叩门声想起，长景在门外道：“东家，您起了么？外头下雨了，饭菜正热乎呢，点心也是刚出锅的，我放在门口了。”

    “知道了。这就起了。”银环答应了一声。

    “诶。那东家我就先下去了。”长景的声音远了，噔噔噔下了楼。

    银环将高高的木盒放到床里头，穿上鞋去开门，门外两个食盒并排摆着。他将食盒提进来随便吃了些，重新收拾进食盒里。

    再等他收拾齐整下楼已经近午时了，大夫和学徒们都吃饭去了。长景叼着个饼子靠坐在门槛上正翻着医书看。银环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脑袋：“就你用功，饼子就着书吃更香些是不是？”

    长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就是想多背些。”

    银环笑了一声，蹲下来抽出书来瞧了一眼：“方大夫给你的？”

    长景点了点头：“方大夫说这是他多年行医遇见过的病症和救治的方法，让我好好看，他过两日要考的。”

    “你倒是讨人喜欢。周大夫教你认穴了吧。”银环将书递还给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两本书来放到长景膝盖上，“我呢，也没什么看家儿本事好教你的，一本脉络全书一本奇难杂症录，周大夫方大夫若想看随你给不给。你再跟他们学个几年，见的人治的病多了，也就能出师了。”

    “东，东家？”长景抱着两本书，天上掉的馅饼太大直接将他砸晕了，“您，您这是……”

    “改口叫师父吧，你就是改个口，我也就是一答应，才算名正言顺。我不在的时候药铺本就是你在帮忙打理，从前是，日后也是。两位大夫都是家中有产有传承弟子的，全靠我的面子才请来，你能留他们多久就看你如何利用这两本书，有多大本事了。”银环拍了拍裙角直起身。雨淅淅沥沥的下，行人渐渐稀疏瞧不见了。

    长景仰着脸，嗫喏道：“东……师父，您是不是同花公子吵架了？您回来后就不大高兴。”

    银环笑了笑：“没吵架。我就是觉得天下很大，人很多。若是萍水相逢君子相交，那应该会遇上许多很可爱的人，我也应该会比现在开心。我瞧见你，就觉得挺不错。”

    “人一旦有所求，就难免掉阴沟里，难免要付出代价。你看风多好，吹过五湖四海，花香鸟语都是它的。”

    长景眼看着银环往后院去，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摩挲着明显是新做的书页，老成的叹了口气，还是个少年人呢，便开始惆怅起来。他想啊，风突然出现，蓦然消失，都没个停的时候，花香鸟语变幻无常，不是个实在的。

    只是这话太讨人嫌，说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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