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万万里
小楼灯火明亮, 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四盘香甜可口的点心,还有一个一直对他温和浅笑的人。
银环检查了花满楼的眼睛, 确定眼睛修养得很好之后将最后的药给了他:“吃了吧。晚上吃了, 睡一觉, 明天睁眼就能看见了。”
花满楼接了药却没有着急吃下:“我记得你说当我的眼睛能透进光后要再换一副药,再过个几日才能好。”
“是, 原来是。只是这样太慢, 我担心会有发生意外。我换了一种药,吃下后明天就能好。”银环捧了杯热茶站起来, 他靠到窗边,“你先吃吧, 你吃了我有话要同你说。”
花满楼坐在桌边, 他沉默片刻, 终是笑笑, 将药丸倒出来放进了嘴里, 他活着茶水吞了下去,轻声道:“有些苦。”
“吃颗糖就不苦了。”银环往腰间摸了个空,“我忘记带荷包了,你吃个枣泥糕凑活凑活吧。”
花满楼笑着拿了一块点心吃。
银环低垂着眼望着清澈浅黄的茶,一时又呆了去。
花满楼坐在他不远处,也只是垂着眼帘默默的吃点心,不说话。
“我想……”
“丫头,能否让我先说一说。”花满楼抿了口茶, 唇盼一只是浅淡平和的笑意。
“你想说什么?”
“我想同你解释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事情。或许你都知道,但我想不论你是否知晓,我都应该先亲口同你解释。”花满楼顿了顿,“丫头,不管你要说什么,能不能让我将该说的话说完。”
花满楼心细,总先查于微末处。
银环动了动嘴唇,半晌应不出声来。一时间落针可闻。
他将凉了的茶饮尽,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好,你说。”
花满楼于是事无巨细一一言说:“我记得那日我正在修剪花枝,有一位姑娘被人追了进来……”
他将事情说的很清楚,只是陈述事情的过程,很少带入自己的情感,说做事的缘由。他将来龙去脉说清后,低声问银环:“丫头,我能否问一问,可是我分辨不清叫你伤了心?”
他道,“我做不好的让你气恼的事情你能否同我说一说,你愿说,我愿改。人要长久,总需相互磨合,我想让你欢喜些,不想惹你伤怀。你不喜欢别的姑娘与我亲近,日后我自然不会让他人近了身。我亦知晓我既然希望你帮忙救人,那便该十分的信你。你辛苦寻我,又被我惹恼匆匆离开,我没去寻你回来。这些都是我错,日后不会了。”
银环摇了摇头,复想起花满楼瞧不见,开口道:“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步步相让,这对你不公平。时日久了,你会不高兴的。七童,我们原本就是两类人,勉强在一起只是会让矛盾越来越多。”
他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可真是……一厢情愿的来接近你,又一厢情愿的同你说不合适。这一次你没有错,我想其实我也不算大错,只是让我看清楚我们太不一样。不是说生活方式,吃穿出行这样的小事。而是本性便天差地别。”
“其实这些从很早以前,我们刚相熟的时候便瞧得出来,只是我那时候没多想。你从来急他人所急,是个再良善不过的好人。可我不一样,我自私得很,你所看重的我并不看重。”
他觉得有些闷,推开一线窗户,深深吸了一口长夜的寒风。
花满楼斟了杯茶,却不是,只是握在手中,茶水倒得有些满,略微洒出来一点沾湿了他的手心。他沉默且认真的侧耳去听,听他的心上人说一说心里话。
“你厌恶杀孽,你不喜欢西门吹雪身上的杀气。可七童,你不知道,我杀的人并不比西门吹雪少。一条人命在我眼里并不值什么价钱,若说杀千万人就能让你爱我至死不渝,我一定千百倍去杀。这才是真的我,为了一样足够重要的东西便可以罔顾一切。我性子本来就不够稳重,天生带着疯劲儿,如今……我又控制不住。”
他为自己下了定论,“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只是裹在一层人样的皮里罢了。”
他一句一句缓缓说出口,心也跟着越来越平静,他扭头望向沉默着坐在桌边的花满楼,“若你死了,我便是毁了这一界也要救你回来。但你一定不会高兴可以重新与我在一起。反过来,我若死了,有人说拿一个无辜者的命就可以换我的命,你又愿不愿意?嗯?”
花满楼的笑容已维持不住,他垂着眼睛,黯淡无光的眼眸里什么也瞧不出。
他微启嘴唇:“我愿意用自己来换你。”
“可你死了,就留我一个人活着了。我会很难过。”
花满楼的声音轻而和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世界上本没有这样的买卖。”
“只是将选择放大罢了。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
银环顿了顿,嗤笑一声还是说了出来,“……我是只妖精,活了多少年也不太记得了。真正做过三次人。”
妖精?花满楼觉得惊诧,却好像也没有那么惊诧。只是听了,记下来,心中答应一声是这样啊。原来世上真的有妖精呢。
银环说了,花满楼便相信了。
银环把玩着空空的茶盏,他发了会儿呆,轻轻笑起来,目光深沉而悠远。
“第一次,我喜欢我邻家一位哥哥,从小喜欢他,那种你见了他便觉得好喜欢,同他说说话在他身边坐一坐便好生欢喜。可我性子闹,他不喜欢我。我追着他,从三岁到我二十九岁,整整二十六年,他对我也不是不好,只是在我二十二岁那年他喜欢上了一个唱歌很好听的姑娘,不巧了,那位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子。”
“第二次,我遇见了我师父。他那个人啊脾气比我还差,特别的护短,对我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孩子再亲,同他走一辈子的还得是妻子。我啊,只是他生命里一小段时光里不会被舍弃的人罢了。”
“第三次,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他活着的时候便已经是传奇,同你那位常挂在嘴边的朋友性子有两分相像。他说他喜欢我,可喜欢我什么呢,一张虚假的美丽皮囊罢了。他若当真喜欢我,哪里舍得一次又一次抛下我。他其实啊也不喜欢我吧。”
是啊,那些人其实都不曾当真爱过他吧。
所以遇上花满楼该是用尽了他所有的运气,怎么就舍得。
“七童,我从来被人抛下,不想在你这里也输一次。你是第一个,我第一次晓得被一个人当真喜欢原来真的不会寂寞,哪怕一个人走也会觉得心安。可是,我没在我最好的时候遇见你。我所有能给的都已经给光了,剩下来的只有自私不安占有嫉妒,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我不想有一天,我疯起来,在你的眼里变得面目可憎。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足以慰我平生凄凉,以后我想起你也会觉得很高兴。至少这世上,有你是当真喜欢过我。”
可惜了,这世上最好的人却未必是最适合他的人。
“有些人其实不用一直得到,遇见过,甚至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就已经是莫大安慰了。”
花满楼怔怔的想,银环应该是在哭吧,可为什么他没听见。他若是能看见,是否便能看见他的泪光。
他不晓得,银环没有哭。估计当初见过他哭的人都会很意外吧。
“只要遇见了,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花满楼扶着桌子站起来,朝着银环的方向走了两步,他觉得胸口有些疼,一点点漫延出来,叫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丫头,我对你从来不会说谎,我会一直待你好,每日送你一枝花,多抱抱你,我……”我活着多久便能陪你多久。
可,若是他陪不了了呢。
花满楼脚步一顿,蓦然失了声。花满楼的人生里有太多的人太重要,他扪心自问,你当真可以给银环他想要的么。
他回想起来,当初扬州街头他没有陪银环走完,在小楼上银环同他要一枝花他思索之后才给了他,那日桑林外的酒馆,他听见马嘶声却没有去追他,而是先将药喂给了石姑娘,再回头已不知银环去向。
他僵在原地,无奈的低下头,终是笑了笑,“丫头,我也并不很好,你莫将我看得太高了。”
银环合上窗,闭了闭眼睛,望向花满楼勾了勾唇角:“是我遇见你太晚了。”
花满楼摇头:“我倒觉得此时此刻此间都是最好的。一个人这一生在何时何地遇到的所有事物人,或许都是最好的时候最好的选择。”他轻轻一笑,“你醉酒时同我说你年少时最是跳脱,那时你遇见我,可有耐心坐下来陪我喝一杯酒?”
银环仰着脸想了想,也跟着笑:“你说的对。我若早早遇见你定然是瞧不见你的。你若早早遇见我,想来也是擦肩而过,未知姓名。”
花满楼折身叩了叩桌子:“坐过来吧,站着累。去年酿了一坛百花酒,如今能喝了,我去取来我们喝一杯,暖一暖春夜风凉。”
银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捏了捏鼻根,觉得头一下一下从里头被敲着似的疼。
花满楼很快取来救,酒液清透入口香而醇厚,银环连着喝了几杯,发现花满楼也同他一样,只坐着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银环怔怔的望了他片刻,突然按住花满楼倒酒的手:“七童,明天你就好了。世间有好多好多美丽的风景漂亮的人,你多看一看。”
花满楼笑着答应了一声,他呆了片刻,声音轻而温柔:“你今日便要走了吧。我能否知晓你的模样?”
银环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我得了病,不好看的,你别看了吧。我同你说些高兴的吧,对,这次年节我第一次只为了自己开心去看那些风景,没有什么任务要做,也没有什么人要牵挂,我发现送我水喝的姑娘很可爱,未知的前路也很值得期待。我觉得我可以自己往很远的地方慢慢走一走,我想自己走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好了。你别总记得我不好的样子。”
得了病。是了,他身上浅淡的烟草味道更浓了些,花满楼只猜想银环心中苦闷,却怎么猜不到他说自己得了病。
“想将我装进小瓶子里,是不是?”花满楼笑了笑,“你别怕。世间人千百种模样,你往前走,定然能遇见心中想要的。”
他放下酒瓶,银环收回手。花满楼静坐了片刻,忽而问他:“丫头,你有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看故人们。”
面前是花满楼,银环对他总是很容易坦诚说话。
“我不回头,没有人会等我的。我不想回过头去,望见他们各生欢喜,而我已经被遗忘。”
“原来是这样。”
银环拿过酒坛,为他和自己斟满了酒。
“所以以后这里我也不会回来了。七童,我不会告别,也从来没有和人好好的分别。喝完这杯酒就当一个结局,我……对不起,这颗心放进了太多东西,也给出了太多东西,最后并没有剩下什么来给你了。”
其实还是遇到太晚吧,所以再剩不下能给这个人了。
花满楼怔了怔,没办法还是只能笑,他的心上人原来真的傻乎乎的。他已经成了他放在心上的人了呀。
花满楼将酒饮尽,温声道:“我送送你。”
银环提起自己的药箱:“不了,出了门我就不在这里了。”
他转过身,背着花满楼往楼下走。他落下第一个台阶,很快第二个第三个,步步落下。
花满楼快步走到楼梯口,突然喊了他一声:“丫头……若是走累了,百花楼有酒有茶。”
他从不曾强求过任何东西,包括银环。银环来他便沏一杯茶,银环走他浅笑相送,银环喜欢了他,他笑着,银环要离开,他似乎只是心疼银环的遭遇,到现在好像也不觉得有多难过。这是他第一次想要挽留什么,想来也会是最后一次吧,毕竟世上一个冷银环而已。
银环没有回头,开口却是说:“七童,你千万别等我,我不值得。你要将我忘了,寻一个喜欢的善良单纯天真美好的姑娘,一起开开心心的。”
花满楼那一刻想,那银环要如何是好。
如你所言,漫长一生只得了一个我。如今亲手将我放开,我若真转头离开,你有一日如果好容易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谁也没给你机会,谁也没在等你,你该多难过。
花满楼沉吟片刻,道:“若……若真遇见了人真心恋慕,我自然会全心相待。”
“那就好。”
那就很好。
银环提着裙子走下昏暗的楼梯,他想他记性够好,所以,只要他记得就足够了。
他会记得他遇上过一个叫花满楼的人,春风沉醉,不及他浅笑温柔。
或许日后花满楼会永久的属于另一个人,但他曾短暂的拥有过,且愿长久的铭记着。
你要好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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