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桃花枝
银环在踏脚上坐下,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稀粥:“我新学着做的,肯定比昨日的好吃,哥哥尝一口,好不好?”
苏梦枕强撑着吃了,清淡的粥化在口中,带着温暖的温度落尽空虚的胃里。可不过片刻的满足,最后还是一口不剩全吐了出来。银环垂着眼睛擦拭他毫无血色的嘴唇,擦去秽物,他知道他口中定然苦涩,取了茶来扶着他漱口。
苏梦枕略微坐上来些许,银环从掏出颗糖来:“哥哥,你尝尝这个,很甜的。”
银环的转变很是明显,他从满地撒泼打滚的小丫头渐渐渐渐成了成熟稳重的冷大夫,随后一朝暴露本性,高傲任性不可一世,等到现在再看,已然是个内敛沉静的姑娘。
苏梦枕有时会有一闪而过的念头,自己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银环这个顶顶喜爱美丽事物的姑娘竟然也能瞧的下去。
他恹恹的摇了摇头,本就不喜甜食,如今更是尝不下去。哪怕口中一直苦着,他也不再吃银环送来的糖果蜜饯了。
银环默了默,将糖果含进自己的口中,在床边坐下:“口中苦么?”
苏梦枕只道:“还好。”
银环握住了苏梦枕的手,冰冷的,枯瘦的手。
苏梦枕早习惯了他这样的碰触,却不想银环凑过来捧住他的脸侧。银环第一次在苏梦枕清醒的时候,亲吻了他的嘴唇。
苏梦枕来不及闭紧牙关,带着糖果香甜气息的舌尖已然舔了进来,青涩的试探着的,又像是孤注一掷的最后的一搏。
当苦涩的舌叶碰触到带着甜意的舌尖的时候苏梦枕根本无法做出反应,舌叶本能的想要追逐香甜,他却要控制它退缩。于是止步原地,不得进退。
湿润的柔软的香甜的,舌尖只是很快很轻的扫过,眨眼便收了回去。苏梦枕抿上嘴唇,蹙眉望着垂下眼睫缓缓退开的银环。
两人一时没有人开口,各自低垂眉目收敛目光,苏梦枕的声音轻而哑,近乎是叹息着开口:“银环,我不是你的良人。”
银环笑:“哥哥,甜不甜?”
苏梦枕嘴唇微颤,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胸口的心却不依不饶的将跳动声尽数传开。他呆愣了片刻,想开口,却是剧烈的咳嗽,他拿着帕子捂住嘴唇,血腥味涌上来盖过了香甜的糖味。
他咳嗽着,全身都在颤抖,五脏六腑都似要呕了出来。
甜的,糖果其实很甜的。
银环抿紧了嘴唇,手中有条不紊的照顾着。
待苏梦枕平复下来,银环已然当方才什么都不曾问过。
他总是笑着,唇角弯起些许,眼角略勾,配上精致妆容锦衣玉饰,是个再再美丽不过的姑娘。哪怕今年他已经二十有九,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他的美貌。
他从床头随手抽出一本书来,在踏脚上坐下,仰视着苏梦枕,温柔又沉静:“哥哥,我念书给你听,你闭一会儿眼睛吧。”
苏梦枕颔首答应。
他不认为自己能睡得着,不想失算,做了个梦。
梦里苏梦枕扶着冷老大夫回了房,出门却发现银环便在院外等他,好像早就知道冷老大夫是在支开他。
他站在光秃秃的树干下,手中揪着一片枯黄的树叶,似要哭却又忍着的模样,眼眶红了一圈。
苏梦枕可以确定银环不知道自己与冷老大夫的谈话,那么想来他是在担心冷老大夫的身体。
“阿爷要的甜汤可做好了?”苏梦枕上前问道。
银环眨了眨眼睛,忍住眼中的湿意:“哥哥,阿爷让你答应什么了?”
苏梦枕不应他,只道:“阿爷等着喝你做的甜汤。”
两个人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
“哥哥,你能不能不要答应他。”
苏梦枕依旧不应。
“你让他记挂我吧,不论什么都别答应他。”
“你别答应他。”
风瑟瑟,苏梦枕只能将袖中的手帕递给他:“我应了。银环,莫让阿爷不得心安。”
梦境一下被风吹散开来,像是银环坠落在地上摔碎了的眼泪。
苏梦枕倏然睁开眼睛,房中点了一炉香,银环已不知道何处去了。
苏梦枕怔怔的睁着眼睛,目光空落落的散开,不知在深思些什么。
小姑娘许久许久没哭过了。苏梦枕数的清楚,清楚记得银环在自己面前哭过三次。一次比一次内敛,一次比一次无声无息,最后消于无迹。
苏梦枕不喜欢落泪,无法感同。只觉不哭大抵是一件好事,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哭的事情。
应当是这样的吧。
银环提着一篮子药材往白塔走,路过回廊的时候见王小石从小路上绕过来,手中拿着一大把桃花。
真是好漂亮的桃花每一枝每一朵,灼灼其华,艳艳盛开,显然是极其用心挑选的。
烂漫春光灼灼桃花里,心念意中人的少年郎。
银环扫过院中树木抽出的新芽,又是一年春天了。当年他缠着苏梦枕泛舟游湖,想好了不管是撒娇还是撒泼,一定要骗来苏梦枕亲手折一只桃花给他。可惜了,他白白陪着苏梦枕站在岸边看着雷纯的身影听着雷纯的歌声,越来越远。
当年真是幼稚的过分。处心积虑求到了手又怎么样呢,只是一枝桃花,又不能让苏梦枕喜欢他,反而更落下乘,惹人厌烦。
王小石见到她,笑着打招呼:“冷姑娘。”
银环打趣他:“我说今日小石头春光满面,原是给温柔采花去了。这桃花开的这般好,温柔见了定然欢喜。”
王小石立时脖颈脸颊带耳朵一块儿红了,连连摆手。
却听银环道:“能送我一枝么?”
王小石愣了一下,银环大方道:“当年想向一人讨却没讨着。有心人折的桃花枝,我这辈子估摸是讨不着了。你能不能送我一枝?”
王小石见银环眉眼含笑,温温柔柔的,月牙色的衣裳在风中飘荡着,像是没有形态的一捧水,又像是飘零落地的一片雪。
苏梦枕听见推门声,抬眼一眼,是银环回来了。
他左手提着一篮子的药材,右手捏着一枝盛开艳丽的桃花。
他似是极珍惜喜爱这小小的一枝花枝,目光总是在花上流连不去,环顾了房间一周也不知道该将这枝花安置在哪里才好。
苏梦枕见他逡巡不定,道:“取个花瓶来插上吧,靠墙的矮柜里有一只。”
“哦,好。”经苏梦枕一提醒银环想起来苏梦枕有收藏一只白玉瓶就放在柜子里,是了,这花插在那瓶子里一定很好看。
苏梦枕便瞧着银环放下篮子,忙活着给桃花枝加水插瓶,来来回回欣赏了好片刻,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眼尾弯弯的,像是两道小勾子。
“这般喜欢?”苏梦枕问道。
银环回头望了他一眼,宛若得偿所愿,笑着道:“小石头送的。他为温柔采的花,半道子被我截胡,好不好看?这还是里面枝最小花也最少最不盛的一枝呢。”
原来这般喜爱桃花么。
苏梦枕一时没有回答,见银环还是没完没了的盯着那枝桃花看,便道:“若想要便让无愧陪你去桃林摘,多摘些你看。”
银环轻而有轻的碰了碰桃花娇嫩的花瓣:“不了。”
“那便移栽几株过来吧,就在白塔下,再移些到你院子里,以后你想看就能看见。” 苏梦枕的声音很轻,说话带着喘声。
银环终于放过了这一枝桃花,走到床沿坐下,让苏梦枕靠着自己,不轻不重的拍了拍苏梦枕的后背,帮他顺气。
他懊恼道:“我都忘了形了,哥哥睡得可好?想咳嗽么?”
苏梦枕喉中发痒。银环一眼就看出来他不适,适当的拍着苏梦枕的后背,苏梦枕咳出了一口血痰。
漱口好之后,苏梦枕自己躺下,让银环去忙。银环见他好些,便去准备药浴。
移栽桃花之事不了了之。
苏梦枕坐在浴桶里,黑漆漆的药汁浮着杂七杂八煮烂了的药草,恰好抹过他的肩头。苏梦枕长长的发披散着,落在浴桶外面,银环拿了木梳细致梳顺,用木簪子挽起来,固定在头顶。
热气蒸腾,苏梦枕伏趴下去,露出苍白嶙峋的后背,银环取了金针,微凉的手指似有若无的拂过苏梦枕突出的肩胛骨,落在凸出的脊椎骨上。他知道,这薄薄皮囊下,看似低折的傲骨,一直一直,从不曾屈服过。
金针一根一根刺入皮肉,又一根一根取下。
苏梦枕闭着眼,细针扎进皮肉的细微刺痛感在他这里可以近乎忽略不计,水流的温度漫进四肢百骸,药物的作用暂时减轻了他的病痛,让他可以轻松片刻。
泡的差不多后银环扶他起来,擦干身体穿上准备好的衣物。
苏梦枕坐在椅子上,银环弯腰系上系带,整理衣襟:“这衣裳怎么又拿出来了?多少年的旧衣裳了,袖子上线都崩开了。”
苏梦枕习惯性的摩挲着袖口的绣纹,果真,继绣线淡退了火焰的颜色之后线也崩开了。
“补补吧。”苏梦枕道。
银环刚想笑他,堂堂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节俭的还差了一身衣裳不成。随后想起来,这身衣裳是苏梦枕初见雷纯穿的那一身。
他温声道:“行,我等会儿寻线来给你补上。”
晚上苏梦枕精神好些,喝了半碗粥下去也没有再吐出来,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又睡了一会儿。
银环就坐在边上,就着烛光拆开崩开的线,细细密密的重新绣上火红的袖纹。新线旧线一眼分明。
苏梦枕醒过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的望着身边捏着针线做绣活的银环,见多了他那金针银针抬手扎人的样子,这般娴静和软的绣衣裳倒是难得一见。乍一见,好像他们已经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他一回头就见到了殊丽的姑娘收敛锋芒,在春日正好里绣着要送他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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